第九十三章

马尔兹最先看见了在院子奔跑的温莱特将军,他十分奇怪地看着一路狂跑的温莱特将军,他意识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高桥也看见了奔跑的温莱特将军,将军奔跑的姿式有些别扭,看上去很可笑。高桥想,这个老东西是不是怕自己坐不上车,会被孤单单地扔在战俘营里?所以,高桥从心里发出一阵鄙视的笑。

马尔兹不顾哨兵的阻拦冲过去迎着温莱特将军,这时候将军已经离人群很近,他突然站住,大声喊道:“下车!快下车!谁都不许离开这里!”

但是一片混乱的战俘们没有听清温莱特将军在喊什么,他们依旧争先恐后地往车上爬。

高桥也没有听清温莱特将军在喊什么,但是他的心本能地一沉,他知道出事了。

温莱特将军用最简短的语言告诉马尔兹正在发生着什么。

马尔兹当即明白了,冲到卡车前喊道:“全都下车,快下车!”马尔兹急红了眼,使出最大的力气喊道:“日本人要屠杀我们,我们不能离开这里!”他边喊边把车上的人往下拉。

战俘们终于听明白了,车上的人纷纷往下跳。

温莱特将军指挥大家集中在一起,不许日本人走近。

高桥在最后一刻还抱有幻想,他不相信地火行动会暴露,他冲到温莱特将军面前厉声喊道:“混蛋,你想干什么?”

温莱特将军怒视着高桥:“你这个魔鬼,地火行动是魔鬼行动!”

直到这一刻,高桥才傻了眼。他不得不执行第二套方案了。

一架B-24美式运输机在战俘营附近上空盘旋,很显然,飞机在寻找目标。

而此时,战俘营院子里架起了数十挺机枪,机枪手们趴在地上,等待射击的命令。

高桥大声喊着:“那就让你们换一种死法吧!”

很多人都看见了朝战俘营这边飞过来的飞机,他们惊呼起来,约瑟夫跑出队伍,脱下上衣朝天空拼命挥动着,大声喊着:“我们在这!伙计们,你们想扔炸弹就扔吧!”

岗楼上的哨兵端起枪,朝约瑟夫瞄准,枪声很快响了,约瑟夫回过头朝院子里看,他好象没有感觉到子弹已经射进他的身体,大约几秒钟,约瑟夫慢慢倒了下去。

马尔兹冲过去抱起约瑟夫,但约瑟夫已经闭上了眼睛。

飞机上的人开始跳伞,最先跳下来的是杰夫,然后是翰西尼克上校、纳马顿医生、斯诺普上士,最后一个是日语翻译乙藤。

高桥没有下达射击命令,他不知道这架飞机是什么来头。处死战俘是秘密行动,现在,他已经完全意识到地火行动的彻底失败。

村口茂执行官带着十几名日本士兵朝降落伞着陆的地方冲了过去。

杰夫和营救小组的成员全部降落在土豆地里,他们看见十几名日本士兵正端着枪瞄准他们。

乙藤翻译在距日本士兵几米远的地方站住。村口茂执行官瞪大眼睛,他看清这是个穿着美式军装的黄种人,于是大声喊道:“不许再往前走!你们是什么人?”

乙藤翻译也大声回答道:“我们是盟军中国战区派来的营救小组,战争已经结束,日本已经投降,你们马上放下武器!”

村口茂执行官愤怒了:“八嘎,你是日本人?”

乙藤翻译回答道:“我没有必要告诉你我是什么人,请你们放下武器,你们已经是投降国的军人,没有开枪的权利了!”

村口茂执行官犹豫了一下:“我们没有接到放下武器的命令!”

乙藤翻译说:“那就去问你们的上司吧!”

这时候,飞机飞到战俘营上空,撒下雪花般的传单,传单上油印着“日本已经投降,战争已经结束,日军放下武器”这样的内容。

高桥没有看那些传单,他走回司令部给井上塬司令官打电话。电话好久才有人接,那边的人告诉高桥,井上塬司令官已于凌晨剖腹,苏军已经打进奉天。

高桥扔了电话,扭过脸看着挂在墙上的战刀,他想,该轮到自己了。他拿起桌上的那柄铜镜,把自己的脸放在镜子里,他觉得自己还是像以前那么英俊,当年在早稻田读书的时候,多少女孩子喜欢他,直到他后来当了律师,依旧有好多女人喜欢他,但是战争席卷了一切,现在,他的军人生涯该结束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没有多少悲哀,高桥心静如水,他走到墙边把战刀摘了下来。

他把战刀从刀鞘里抽出来,雪亮的刀锋晃得他眼前一亮,他忽然想起了磨刀厂,这把战刀曾经被温莱特将军磨过,两年多了吧,磨过之后,这把刀他还没有用过,现在看来,好多事情看似无关,却有着密不可分的因果关系,真是值得耐人寻味,历史多么富有戏剧性啊。

高桥脱去上衣,低下头看自己的小腹。小腹没有多少肉,但是很结实。高桥非常爱惜自己的身体,所以当初松尾医生猥亵他的时候他无比愤怒,用最极端的手段惩罚了他,早知今日,也就应该容忍一下了。

门外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很快,村口茂执行官带着营救小组组长翰西尼克上校和斯诺普上士进来了。

翰西尼克上校看见赤着上身手握战刀的高桥不由一愣,这是他第一次目睹剖腹前的日本人。

高桥纹丝不动地说:“我要剖腹,如果愿意,你们可以留在这里观赏。”

翰西尼克上校和斯诺普上士突然像猛虎一样朝高桥猛扑过去,夺下他手里的战刀,同时收走了他的手枪。翰西尼克上校满脸嘲讽地地对高桥说:“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命令你的士兵投降,而不是自杀。”

高桥仍旧一动不动地说:“村口茂执行官,你去做这件事吧,让所有人放下武器。”

所有人都出去了,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没有了战刀,也没有了枪,高桥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结束自己。

他再次把目光落到了桌上的那柄铜镜上,略一犹豫,猛地一拳砸在铜镜上。铜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碎了,晶亮的玻璃碎片溅得四处都是。

高桥从中拿起一块最大的三角型碎片,他用右手捏住碎片,然后伸出左腕,用足力气划了下去……

高桥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睁开眼睛看着自己割破的手腕,血管里的血迟迟不肯流出来。大约过了十几秒,鲜血才汩汩涌出。这是高桥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血,他觉得血的颜色很刺眼,让人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但是并不觉得疼痛。

他看见破碎的镜片下那张中国女人的照片,他把照片拿起来,认真看了看女人的中式发髻,他还是觉得这种简捷的中式发髻非常漂亮,他对照片上的女人说:“再见。”

在尚未完全丧失意识之前,高桥想,这样多好,我的身体还是接近于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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