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四天上午,加藤由美借了司令部的一辆军用吉普送三浦菱子去战俘营。天气已经十分寒冷,车子驶出奉天城区后愈发感到冷风刺骨。一路上到处可见冻得龟裂的土地,四周的农田光秃秃的凄冷而苍茫,偶尔有一两个拾柴的人一晃而过,更显出苍茫大地的空旷无物,真是一个让人绝望的季节啊。

战俘营伙房的烟囱上冒出滚滚的浓烟,院子里的日本士兵正在从卡车上把粮食、白菜、大葱、土豆和冻得比石头还要坚硬的猪肉搬进仓库。院子周围,一些被征用的中国农民正在架设铁丝网,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衣,棉帽子的护耳紧紧贴在脸上,动作笨拙而迟缓。这使得战俘营执行官武目十分不满,他来回走动着,嘴里大声叫喊着什么。从他身后看过去,一道高约两米的铁丝网已经差不多包围了整个战俘营的院子,工程就要峻工了,监狱的味道已经十分逼人了。

战俘营司令部里却是温暖如春,火墙烧得很热。高桥把加藤由美和三浦菱子让到两把中式的太师椅上坐下,寒暄过后,加藤和三浦都对房间的陈设产生了很大的兴趣。除了墙上悬挂的一把日式战刀,整个房间充满了中国情调。墙壁上挂着中国的山水画和书法,做工精细的古董架上是年代久远的中国瓷器和铜器,使用的桌椅和茶具古色古香,通往内室的棉门帘上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门帘的顶端装饰着金黄色的流苏,看上去像女人的闺房。

高桥用审慎的目光认真端看了加藤和三浦。他对加藤由美是熟悉的,但是他脑子里装着的只是加藤的轮廓,他从没有认真看过加藤。直到这一刻,她才对加藤如花的容貌有了深刻的印象。这个女孩的确很美,她的美没有任何隐藏,让人一览无余。说心里话,高桥对加藤这样的女孩没有多少感觉,尤其和三浦菱子这种性格内敛的女孩在一起,加藤张扬的美貌中便有了某种说不清的俗气,这是高桥在心理上不能接受的。反倒是三浦菱子,粗看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稍一品味,所有的内涵便渐渐凸现出来。在高桥看来,三浦绝对是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孩,她的美隐藏在平静的神态中,晶莹的皮肤毫无脂粉的痕迹,眼睛不大却充满灵气,鼻子的精致和嘴巴的小巧都是经典的纯日本式,惟一的不足是她的身材有些纤弱,但是如果没有了这份纤弱,她所具备的玲珑剔透便不复存在。

和井上塬司令官的那次见面让高桥至今记忆犹新。他能十分清楚地回忆起司令官的每句话和神态动作中的每一个细节。那天晚上高桥失眠,他躺在床上认真考虑了井上塬司令官的建议,如果真的娶了加藤由美,他的前景无疑是十分美好的。仅以这次任命为战俘营司令官为例,他的军阶从少佐晋升为中佐,参谋部里许多年轻的参谋对他羡慕不已,如果没有井上塬司令官的特别关照,也许几年之后他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参谋。机会是不会永远朝一个人挥手的,机会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握住的,高桥非常清楚他必须珍惜这次机会。

目前的问题是他对加藤由美没有任何感觉,加藤绝不是他理想的妻子。所以,他试图通过努力在加藤身上寻找到一些可爱之处,结果却大失所望,加藤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他觉得十分别扭,这个贵族出身的小姐毫无可爱之处。尤其让高桥感到不舒服的是,加藤和一个中国男子在一起,这实在让人觉得恶心,设想一下加藤被那个中国男人抱在怀里,或者,他们已经是事实上的夫妻,这是无论如何都让人难以接受的。

高桥只能在心里作出这样的决定,如果有一天,井上塬司令官一定要他娶加藤,他只能服从。许多事情,是先有了付出才有收获,他将以牺牲爱情为代价获取、或者说换取事业上的成功。

战俘营执行官武目走了进来,报告说三浦菱子中士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

三浦站起身,随武目去看自己的房间。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没有了第三者在场,高桥和加藤一时都没有找到话题。其实话题是有的,只是高桥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一会后,高桥笑问道:“加藤小姐,我听说,你有一位很不错的中国未婚夫,很多人都很羡慕呢。”

岂知加藤脸色一沉说:“那个羡慕者是你吗?”

高桥一愣,顿觉屋里的气氛变了。

加藤冷笑一声说:“我知道很多人都在背后议论我的私事,也知道很多人瞧不起我,想必高桥君也是其中一个吧?”

高桥心里一惊,他绝没有想到加藤竟然如此咄咄逼人,完全是一副没有教养的平民女子模样。不,就是平民女子,也不会失礼到如此程度。但他只能陪了笑脸说:“是我冒犯了加藤小姐,我不知道加藤小姐反感这样的话题。”

加藤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犹如一位粗犷的男子,然后她迅速收起笑说道:“我不是反感这样的话题,只是觉得高桥君有些虚伪,怎么可能有人羡慕我找了个中国男人?难道,那个羡慕者是高桥君自己吗?可你是个男人啊?不过,我倒觉得高桥君身上多了几分阴柔之气,如果作女人,应该是非常贤淑的,我的未婚夫倒是经常说我贤淑不够,泼辣有余,我想,高桥君身上的阴柔之气可能适合他的胃口吧?”

“婊子!”高桥在心里怒骂道:“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婊子啊!”在高桥三十六年的生命中,还没有受到过如此污辱,真的让人无法忍受!

看到高桥骤变的脸色,加藤收敛了自己:“我这个玩笑开得过分了,对不起呀。”加藤微笑着道歉。

高桥觉得自己嘴里飞进了一只苍蝇,但无法吐出来,只能用力把苍蝇吞下去。“没关系。”他也佯笑着对加藤说:“加藤小姐的玩笑真是厉害啊。”

两个人全都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加藤正了脸色说道:“刚才,我看见高桥君在细细打量三浦,怎么,你对三浦有了好感?”

高桥急忙答道:“加藤小姐多想了。不过,刚才我确实在欣赏两位佳丽的风韵,加藤小姐如此的华贵华美,自然会吸引很多的目光,我也是个俗人,不能免俗啊。”

加藤冷眼看着高桥道:“不过我倒觉得,三浦和高桥君是绝好的一对呢?如果高桥君不在乎三浦的出身,不妨考虑一下让她作高桥夫人,这事由我来出面说合,高桥君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高桥愣在那里,他已经感觉到加藤语气的认真。真是太戏剧性了,加藤在步她舅舅的后尘为他牵起了红绳。她不知道加藤是有意还是无意,如果加藤知道了井上塬司令官欲纳高桥为婿的事,事情就变得复杂了,高桥一时紧张得出了汗,为了掩饰,他走过去打开了一扇窗户,当即有一股刺人的寒气冲了进来。

加藤盯住高桥:“我在等你回答。”

高桥沉吟片刻说道:“我不想在战争期间考虑自己的事情,加藤小姐的美意我真是感激不尽。”

加藤冷笑一声:“明白了,你的虚伪真是让人讨厌。”说完拂袖而去。

送走了加藤,三浦再次来见高桥。她先是在门外喊了报告,得到允许后才推门进来,身体笔直地站在高桥面前说:“由于加藤小姐的原因,我还没有正式向您报到。现在,三浦菱子正式向高桥司令官报到。”

高桥蓦地眼前一亮。刚才,三浦穿得是便装,一身的淑女气,现在,她换上了军装,军装十分合体地装着她那小巧的身子,看上去极其悦目,高桥一扫阴郁的心情,心中顿生一股怜爱。但他脸上没有任何流露,他在三浦面前踱了几步后突然站住问道:“你知道什么是战俘吗?”

三浦点头。

高桥又问道:“你知道如何和战俘打交道吗?”

三浦摇头。

高桥再次问道:“你喜欢军人这种职业吗?”

三浦犹豫片刻后答道:“我还没有认真想过。”

高桥看着三浦的脸:“那,你是如何成为一名军人的呢?”

三浦略一沉吟说道:“对不起,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

高桥没有坚持再问,因为,当初他自己就是糊里糊涂成为一名军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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