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面对气息奄奄的马尔兹,迈克感到束手无策。罢工争取到手的都是一些派不上用场的药,其中最多的是维生素。没有抗生素,没有奎宁,也没有止痛和消炎药,迈克急得眼睛都肿了,他不能看着马尔兹就这么死去。

松尾医生手里有药,但是他手里的药不会给马尔兹用。迈克曾经拿了积攒下的十块钱去商店找松尾医生,希望松尾医生能偷偷卖给他一些奎宁和消炎药。但是松尾医生好象是个聋子,根本听不见迈克在说什么,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柜台后织毛衣,直到迈克要离开的时候他才说:“这件事,如果我告诉武目长官,你会受到严惩,也许会丢了性命,还是保住自己的性命吧。”

迈克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太可笑太愚蠢了,他怎么能指望日本人帮自己的忙呢?但是松尾医生说的是真话,私下买药是一件严重违纪的事,如果松尾医生把这事说出去,会是什么结果真的难以预料。很长时间以来,迈克觉得松尾医生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不知道松尾医生的生活里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觉得有些东西从松尾医生身上消失了,他不像以前那么凶狠,而且没有了活力,一天到晚死气沉沉,有的时候活像一具僵尸,但是迈克觉得,这具僵尸和以前的不同之处是他身上还显露了一些残留的人性。

齐敏正也很关心马尔兹的伤情,他帮迈克弄到了一些消炎药和奎宁。但是这些药根本无法带出工厂。逃亡事件发生后,每次离开工厂接受搜身检查时必须脱下鞋子,除了鞋子,再也没有能藏匿东西的地方了。

看着齐敏正拿来的药,迈克急得想不出一点办法。

但是齐敏正帮他想了个办法。他把奎宁和消炎粉装在一截胶管里,两头封上胶布,他把这截胶管交给迈克说:“委屈你,把它放到肛门里。”

迈克先是一愣,然后就笑了起来:“你是个聪明的中国人,马尔兹有救了。”

虽然胶管进入迈克肛门的时候十分难受,但是和马尔兹身上的伤比起来简直算不了什么,迈克努力适应胶管进入肛门后走路的姿式,以免让搜身的日本人看出破绽。

有一件事情让战俘们感到奇怪。威尔斯三人并没有被及时处死,三天过去了,他们还活着。有人看见他们被关在原来的停尸房里,日本士兵给他们送饭,松尾医生甚至还去给他们疗伤,难道,他们可以保住性命吗?那个提供地图的中国工人当场就被枪毙,威尔斯三人难道可以活下来吗?

马尔兹清醒过来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威尔斯他们死了多久了?”

迈克说:“他们还活着。”

马尔兹感到无比惊讶:“还活着?”

迈克说:“高桥这个家伙做起事来毫无规律,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马尔兹说:“高桥不会放过他们。”

迈克说:“我们主宰不了他们的生死,虽然我们都希望他们活下来,包括你,你也要活下来。”

被灌过辣椒水的马尔兹说话还很费劲,他感觉自己吐出的每个字都是气泡,轻飘飘的没有一点份量,他担心迈克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迈克听到了,虽然声音微弱,迈克还是听到了马尔兹在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迈克说:“不,你死不了,因为有人帮你,还因为你看上去血肉模糊,但却都是皮肉伤,你的骨头是结实的,就凭这些结实的骨头,你也会活下去。”

马尔兹问:“是谁在帮我?”

迈克说:“齐敏正。”迈克同时讲了他是怎样把奎宁和消炎粉带出工厂的。马尔兹抓住迈克的手说:“你帮我谢谢齐,现在我承认,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这么说着,马尔兹的眼泪流了下来:“这个人,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不是冰冷的,迈克,我们要记住这个中国人。”

迈克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威尔斯三人被抓回来的第五天是个阴天,起床后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到院子里集合的战俘们感到了与往日不同的气氛。战俘营的所有兵力全部集中起来,有些日本士兵扛起了机枪,一副要上战场的样子。而执行官武目却不在场,替代他的是高桥。高桥在战俘队伍前走来走去,他好象要说什么,但是一直不开口,很久以后他才说道:“我要求你们记住今天,你们将看到叛逃者的下场,现在出发!”

迈克明白了,他知道今天是处死威尔斯、特纳和盖瑞的日子。但是这三个人到现在却不见踪影,他不知道高桥要把这支庞大的队伍带到哪里去。

战俘们排成四列纵队走出战俘营,近三百名日本士兵武装押解。队伍朝墓地方向走去,这时候雨渐渐大了起来,在接近墓地的时候,战俘们看见了正在雨中挖掘墓穴的威尔斯、特纳和盖瑞,武目和十几名日本士兵在一边看守。

他们头上缠着绷带,胳膊和腿也被多处包扎,看样子,松尾医生真的为他们疗过伤。

即使最愚蠢的人这一刻也明白了,高桥为什么要拖延他们的死期。高桥给了他们恢复体力的时间,让他们有力气自掘坟墓埋葬自己。

这么恶毒的办法,也只有高桥能想得出来。

威尔斯三人,他们没有回过头看自己的战友,他们拼命地挖掘着自己的墓穴。一开始的时候,迈克还能看到他们的半截身体,到后来他们的身体在墓穴中消失,只看见泥土不断地飞上来,那些泥土被倏然响起的惊雷炸得四散开去。

在战俘们的默默注视下,墓穴挖好了。

三个人被日本士兵拉上来,每个人在自己的墓穴前站好。威尔斯被拉上来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握着铁锨。

他们背对着自己的战友,没有人能看见他们赴死前的神情。

迈克在心里呼唤道:“威尔斯、特纳、盖瑞,让我再看你们一眼,你们把身体转过来呀!”

他们三个,仿佛只有威尔斯听到了迈克的呼唤。威尔斯突然转过身,战俘们看到了他青紫的脸和扭曲的五官,他的嘴角一直在淌血,他吐了一口血水大声说道:“伙计们,如果有一天你们能活着回到美国,请把我们的尸骨带回去!”

迈克的眼泪,当即汹涌而出。

枪声响了,特纳和盖瑞一头栽进墓穴,威尔斯的身体晃了晃,最后一个栽进墓穴,这时候,倾盆大雨下了起来。

高桥撑一把黄油布伞站在雨中,他一句话也没说。在不断轰鸣的雷声中,战俘们眼中看到的是一个魔鬼,那张白晰的脸,被惊雷劈开,污血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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