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凰和白玉香刚刚进门,见他俩个面有戚容,忙探问缘由。
童牛儿本不想据实相告,怕她俩个承担不起,忧烦出病来。但想着有心口爽快的端木蕊在,又怎瞒得住?无奈只得照实说了。
二女得知有大批锦衣卫和官军已经开到玉台山下,怕是去攻打剑阁,捉拿林猛和剑阁四侠等人的,都惊得胆寒心颤,慌乱到不堪,一叠声地问童牛儿该如何是好。
童牛儿摆手叫二女安静,道:“我已打听过了,因剑阁峰地势险恶,易守难攻,雷怒海下令只围不打,要叫剑阁上的水粮断绝,不攻自破——如此看来,还有时间和余地周旋。”
转头向端木蕊道:“剑阁上现在住有多少人马?”端木蕊沉吟着道:“拢共算起来,大概有三百七十多人吧。马匹皆都养在峰下的村庄里,约有二百八十余匹。”
童牛儿又问:“峰上粮草能坚持到几时?”
端木蕊长嘘口气,道:“翁伯伯若得知官军围困,必要节省着过。如此一来么——坚持逾月应该没有问题。关键是水。那剑阁一峰孤独,地势险绝,流水自然上不去。每日都有专人走五十几里山路下到半截处去挑。如今被围,唉——老天若肯成全,在这冬日里下两场大雪,就能守得长久。不然,三、五天都难。”
童牛儿听罢轻轻点头。抬眼看向窗外,见一轮硕大的太阳在远处冷嗖嗖地高照着,空中连半丝云彩都无,不禁苦笑。
但口里却道:“今冬的第一场雪还不曾下。转眼就来也难料,不需虑。”这一句既是在安慰六神无主的三女,也是在向自己说,但心里却不肯信。
三女也知他所言是虚,都在脸上再浮一层忧愁。各自默默,不愿应他。
小丫头推门进来,引领着京城第一名楼天香楼中的几个伙计将食盒里的菜肴一盘盘端出摆上桌面。
可此时的童牛儿和三女心忧似焚,急火过顶,哪还能吃得下?只围在桌旁拢手而坐,谁也不肯举箸。
童牛儿见气氛沉闷萧索,先就不耐烦起来,摆手道:“怎地软弱?这点事就怕了吗?连饭也不肯吃了?顶大不过是个死而已,有什么要烦忧的?来来来——”
先就夹下一口菜填入嘴里,吧嗒吧嗒嚼着。又端起一盅酒,嗞的一声饮干,用手把嘴头一抹,道:“活一天就要痛快一天,任事来时都有办法抵挡应对,愁眉苦脸地没什么意思。”
端木蕊还是少年情怀,心胸尚且开阔,怎耐得住他如此逗弄?先就扑哧一下笑出来。林凤凰和白玉香见了也都跟着开颜,将压人的愤懑冲淡许多。
童牛儿向端木蕊道:“剑阁地势既然险峻,上下的路径必然也少,是不是?”
端木蕊点头道:“只有两条。一条在前山,一条在后山。皆狭窄,仅容两人并排上下。”
童牛儿停箸片刻,道:“虽然易守,却也易困呵,两边一堵,任只鸟儿都飞不上去。”
白玉香没有见过,不知情形,向端木蕊道:“似你这有功夫在身的,别的地方就爬不上去吗?”
端木蕊摇头道:“白姐姐不知,那剑阁突兀而立,四围皆是高逾千仞的峭壁。不要说人,就是猴儿攀起来也难。”
林凤凰低叹一声,道:“便如蜀道一样,猿猱欲渡愁攀援,可如何是好?”
童牛儿将酒盏向桌上重重地一蹾,道:“自古天佑善人。我就不信救不出他们来,总有办法的。”
三女见他抖擞精神,也都跟着振奋。
端木蕊把掌向桌上一拍,道:“我总想着有机会显示能为,叫爹爹和叔伯他们夸我。今日机会不就来了吗?且看我救他们出来。”说罢端盏向唇,一口喝尽,显出豪爽本色。
林凤凰和白玉香见她如此,不肯示弱,也想说几句刚硬言语。可奈何她俩个天生就不是能够舍却生死、披肝沥胆的人物,强逞出来的这点精神只够支撑着自己不倒下,还哪有可用来慷慨的?
童牛儿宁定心神后,脑中已经转出个主意。把酒盏举在唇边不饮,将眼珠在框里叽里咕噜地滚着,暗里思量是否可行。
如今座中三女唯林凤凰对他最熟悉,知道已有计较在,放下三分心来。道:“童大哥,有什么好办法了?说与我们听听,也解些愁烦。”童牛儿闻得此问,竟有些恍惚,轻‘啊’了一声。
以前赛天仙在时,与他知心,最好喝破他心事,拿言语相逗弄。
如今伊人故丧,叫童牛儿常常感到无人解语的孤独。此时听林凤凰这样问,倒觉得似有些许赛天仙模样,让他的心为之一颤。略想得多些,凄凉愈甚,有泪水随之漫溢上来,湿润双睫。
忙遮掩着抹过一把,道:“我以为,东厂既然把锦衣卫大都调去围困剑阁,对你们的监看必然松懈,倒是个可利用的好时机,看得机把霍家小姐送出城去。”这一句叫三女都惊。白玉香第一个拍掌道:“不错,是个好主意。”林凤凰也点头赞道:“可行。”转念又愁,道:“安全么?”童牛儿低头片刻,道:“休急,我再好好想想。”
端木蕊虽做男儿打扮,但林凤凰和白玉香自然将她当女子看待,本来邀她到她们房里居住。谁知端木蕊拉定童牛儿道:“不,我要和大哥睡在一起。”二女听了惊讶,不明白端木蕊如何想。只有童牛儿闻后心里温暖,面露怡然笑容。以为这个兄弟认得甚好,没有半点女儿家忸怩作态、拖泥带水的温吞样,投合自己的脾气。
可待见到端木蕊洗漱后秀发散披、素面嫣然的娇俏模样,童牛儿的心里却轰地燃起一片火来。银若雪前些时日得宫中御医告诫,为了腹内胎儿康健,已不肯与童牛儿亲热。童牛儿心里虽然不忿,奈何自己武功不济,不是银若雪对手,降伏不住她。若一味地使蛮,又怕失手伤到胎儿,无奈只得忍下。他也曾想去哪家青楼寻个姑娘来发泄,可又觉得对不起死去的赛天仙。如此憋屈到今日,倒是一番好不容易的煎熬。此时见了女儿装扮的端木蕊,才知是自己的心思肮脏。生怕被端木蕊瞧破尴尬,忙扯过被子头上脚下地蒙个严实。端木蕊原本有一肚子的话要和他说,可刚上榻来就听他鼾声渐起,觉得好不扫兴。嘟着嘴唇看他片刻,无奈只得吹熄蜡烛,合目而眠。
童牛儿却哪里睡得着?绞尽脑汁地左思右想大半夜,终于有个主意在脑海里渐渐形成。想要说与共寝一榻的端木蕊听,唤她两声,不闻回应。才知端木蕊这两天确是倦得狠了,已经沉沉入梦。童牛儿无奈,只能自瞪着一双眼睛望着隐在暗淡夜色里的苍白天空发呆。
想着曾经过去的悲喜和将要到来的困厄,以为人生一世,不过就是在冷热不定的水里煮着一般。任凭人情寒凉的折磨,世事起伏的打击,慢慢地消耗了心里的热情,熄灭了挣扎的,最后只剩一个被吓得呆傻的魂儿在那里痴怔,不知活了这一世所为何来。这样想着,愈觉得可笑,便把性命看得更加轻贱了。
他正朦胧时,听睡在旁边的端木蕊猛地惊呼一声:“爹——爹你不要——爹——”知她必是被梦魇所困,正要相推,端木蕊却一惊而醒,倏然坐起。虽大瞪着眼睛,但仍凄声呼喊:“爹——爹你不要走——”童牛儿瞧着疼惜,伸手拉她。端木蕊这才从昏沉里回转过来,但余悸尚存,茫然片刻,倒身投入到童牛儿怀中大哭起来,断续泣道:“我梦见——爹爹他——”童牛儿轻拍她背,哄慰道:“休瞎想,端大侠不会有事的。”
端木蕊头一次听他称呼自己父亲,差一点就笑起来。才知童牛儿竟不知自己复姓‘端木’,还道也和他一样,只姓个‘端’字而已。这一岔却将悲痛心思冲淡许多,叫泪水慢慢收敛。又哽咽几声,道:“傻哥哥,我姓端木的——”不料童牛儿却嗤地笑一声,道:“我还姓诸葛呢,用你说?”端木蕊才恍然原来童牛儿是假装痴傻,只为逗自己高兴,不禁恼得挥拳打他。童牛儿笑着躲闪,道:“我怎忍心看你难过?”
二人闹了片刻,渐渐宁定下来。端木蕊想着和童牛儿虽是兄弟之名,但自己毕竟是女儿之身,还该有所顾忌才好。从童牛儿怀里脱出后端正躺好,道:“大哥,你可想到甚么主意救我爹爹?”童牛儿嗯过一声,半晌后道:“主意倒是有一个,就是忒也地狠毒了。一旦实行起来,怕要断子绝孙。”端木蕊听他说得玄乎,倒不肯信,转过脸来追问道:“甚么主意?说来听听?”童牛儿轻笑一下,道:“放火呵。一把火将这个世界烧成白地,叫一切都从头再来,岂不清爽?”端木蕊没有听明白,奇怪道:“和救我爹爹有甚关系?”童牛儿道:“怎地笨?这京城若烧到不堪,那锦衣卫还有心思去围困剑阁么?必都要撤回来自救家眷,剑阁的围不就解了么?”端木蕊这才明白童牛儿言语所指,也不禁被其中所含的凶恶吓倒,半晌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