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整个辽东都在忙于春耕、播种。这一年一季的农事,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约百万百姓来说,是头等重要的大事。无论是努尔哈赤辖下的阿哈,还是千山堡境内的百姓、降兵,也跟辽东都司所辖卫所旗军一样,将手头所有的杂事统统放下,专心伺候地里的庄稼。不论种植的是哪一种粮食,都将是土地主人全家一年的希望。这种与天气密切相关的农事活动,使得频繁的战乱也遵循着自然规律,无论哪一次战事,要么赶在春耕之前,要么之后,胜败两方都需要趁着这唯一的季节留下一年的基础,自然秋收时更是如此。
千山堡在做完农事之后,开始修筑太平哨新城。千山堡的管事们被抽调十名到太平哨协调各项事宜,数千名太平哨的村民们参与修筑城墙的工程。沿着画好的城基,几乎是在新城四面同时开工,而内部的建筑也随即起建,临水的码头,也由赵四的几个徒弟筹划监督修筑。因事先已张榜公布了新城城内的规划,所有军事、民事区域都得到妥善设置,让这些多数未见过大城的太平哨村民开了眼界。新城城址便在数个村子之间,远近相差无几,村民们被告知会在城内拥有一所大宅,布置得比村民原有的房屋更齐全也更合理。这些都是无偿提供,按各村原来的顺序依次安置,让那些已经彼此熟悉的左邻右舍在新城里依然比邻而居。每家每户都将拥有一口独立的水井,并且千山堡城内首次出现的环卫措施也都在榜上公布,这让那些经历过一些世面的老人看出了其中的好处,言传之下,这新城的形象更是猛升一级。在看到城内规划出的大片市场区域时,一些原本有过从商经验的人家纷纷打听那些铺面的获取条件,但这并未得到回答,只是说待城建好之后,会张榜公布。另外,一所新的学堂也在城中zhan有一片区域,这倒没有隐瞒,每户人家的孩童都可进入学堂,且吃住全部免费。千山学堂的情形已经被传得广,不仅识字,还要教授各种技能,这使得不论原来是女真族还是汉族人,都对这产生浓厚的兴趣,这在辽东,或许也是第一所不为科考而设立的公学。况且,那些实用技能更能吸引平常人家的关注,有门手艺在身,走到哪里都是饿不着的,这条最朴实的道理,是人人皆知的。更让新城引起轰动的,是陈芷云带着几位夫子前来查看新校址的那一天。这位千山堡最为神秘的女子,千山学堂的管事,传说中苏将军未来的夫人,穿着与千山堡人一样的粗布衣衫,只在领口衣襟处看得出一些装饰,大大方方地骑在马上,在新校址处与其余几个管事商议修筑之事。这在大明朝还是少见的抛头露面,尽管平常人家的女人不可能做到大门不出,但这大户人家的小姐却还是很难见到。如今陈芷云不仅不加遮掩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甚至连说话都是那么自然,仿佛天生便是千山堡中的一员。这个效果不论是刻意还是偶然,对于新城是更加引人注目。以至后来,连未曾规划在内的较远处的村子,也提出要搬进城里,甚至说不需要免费提供,他们可以自己修建。这又使得新城规划人员的忙碌又增加几分,商议如何解决这类新出现的问题。
对于计划内免费搬迁的村民,仅仅是要求村民参与修筑工程,千山堡没有太多的粮食拿出来作为酬劳,但显然,这个使人担心的问题并未出现,所有村民都积极参与修筑工程,并且那些提出申请的,也都带着家人前来报名,只求在千山堡同意之后,能第一批被安置进新城。此时农事已毕,田里的活儿并不多,新城只要求每户出一人即可,这本是为了避免因修筑新城为绕连村民自家的顾虑,但实际上每户人家都不止去了一人,这让一些狩猎与采集山货的工作受到一定影响,但驻扎在太平哨的骑兵们将狩猎活动几乎全都揽了去,这本就与其例行整训密切相连。另一方面,村里原有的孤儿寡母,也按照一户给予安置,即便那些没有男人的人家,也是一并对待。在大明朝女人是不被算在户籍之中的,更不要说这种按户安置的事情。这样并不张扬只管做实事的风格,让千山堡日渐明晰的平等概念越发具备存在的基础。由被视为善心,到本就该如此。
新太平哨城规划得比千山堡还要大,筑城仍然是从土墙开始,数千人的劳作,让修筑速度日渐加快,外圈的筑墙在一天天增高,而城内各个区域内的大批工匠则将一座座房屋搭建起来,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尚且空着一般的城墙之内。这种风景让四面八方的村民都寻着各种藉口前来观看,不多时日,与太平哨村民一番细聊之后,提出申请者更多,按胡显成的初步合计,除了太平哨本地的三千多人口外,还有近两千多人、四百多户申请入住。太平哨附近仍有大片的土地足够这些新来者开垦,只是考虑到事先预计的木料一类的原料不足,这些申请只被告知等待消息,不过话里的意思还是明确的,只是要等上一阵子。但那些打定主意要住进城里的人并不会在一旁闲观,而是纷纷加入到没有酬劳的队伍中,这城早一日修好,自己便能早一日住进去。
当然,这种情景是最好的预计,但那些商铺的处置却不好明确答复,只能再拖一拖。而一向在浑江渡口北岸实现其商业大族梦想的古里甲,在得知太平哨新城的消息后,不顾路途险恶,竟然丢下还在海西的商队族人,赶到千山堡,要求无论如何要在新城里给古里甲及其族人留下几所宅院,当然,铺面也是要的。
这种敏感的商业触觉让苏翎稍稍感到吃惊,这位女真族的小部族首领,居然在短短的一年之内便学会了抓住商机的本事。要知道古里甲的商队不过是一路换货的驮队罢了,怎的也学着估算这新城未来的商业收益了?那古里甲便直言相告,说是在朝鲜的一位叫海鞔的熟人一番说辞才让其有了这番举止。这令苏翎产生几分警觉,细问之下,才知那海鞔是在鸭绿江对岸一带也走着商队的商人,与古里甲也是相识不久。苏翎将古里甲的事情交给胡显成处置,自己则将目光放到对岸的朝鲜境内。
在一些较为配合的朝鲜降兵的帮助下,苏翎很快便弄清了对岸的一些情况,却是比他预计的要好的多。千山堡的商路一直以鸭绿江为血脉,从镇江堡的胡德昌处,一直延伸到京城,再到南京、浙江等地,这朝鲜一带,则完全没有交涉。在苏翎眼里,千山堡所需与朝鲜一样,两方并没有太多需要互换的货物。此时苏翎才知道一个叫满浦镇的地方,就在集安对岸,却也是一处商货往来密集之所。在苏翎控制浑江渡口以北之前,那努尔哈赤便从派遣商队过江贸易,不过在苏翎将触角伸出之后,不仅断了努尔哈赤的这条商路,且因千山堡垄断了浑江渡口以北的贸易,这集安与满浦镇的往来才渐渐没落,让原本就不多的商贸往来几乎陷入停顿。苏翎的目光一直投向的是南方与西方,这隔壁邻居却是少用心思。如今这一情况的了解,让苏翎即刻下令派遣一支约五百人的骑兵,其中多数是新入伍的明军与朝鲜人,前往集安修建堡寨。此地仅仅是一处小村庄,以算是在苏翎的控制之下,但这般受到重视还是头一回。苏翎再次修筑堡寨,将浑江口处的航路再延伸到集安,再次开启对朝鲜的商贸往来。不过,这都是后话,只能在日后才会得到收效。
无数屯田新村已经将数万亩新垦农田都播下了种子,这是千山堡另一项较为费力的工程。那些降兵们大多对农事不太在行,苏翎不得不加派人手给予指导,否则按降兵们的速度,怕是就要误了节气。这些兵从军日久,就算是懂得农事的,也大多不耐地里的力气活儿。但这赎金的规矩便是如此,既然当初不想加入千山堡骑兵,这般劳作便必不可少。再加上吃食上的一些显著的差别,倒没造成降兵们的逃亡与骚乱,反而多了近三层的人提出入伍请求。在这些兵看来,做这些农活真不如当兵。以前不论是如何想的,此时都起劲儿的埋怨自己,就算苏翎所部来历不明,不愿糊里糊涂地替别人打仗,可眼下是什么处境?再说,到哪儿不是打仗?就算是在辽东明军之中,这仗打不打还能由自己说了算?明白这一点的人逐日增多,到整个农事完毕,经过筛选的新兵又达千人。
这数万亩农田的预期收成,让苏翎对未来的年景抱有乐观的看法,此时军营中已经响起军歌的此起彼伏声,让苏翎的心情格外轻松。就在苏翎这边大举修城,扩展粮食产出时,那边的努尔哈赤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努尔哈赤将掳掠来的人口尽数分赏给八旗旗主及其家族,也在各处农庄里大举垦荒种田。当然其面积与规模都要远远大于千山堡,只是种地的人,身份不同。千山堡所有种地者都是自愿,那些降兵尽管不喜却仍然是自愿耕种,无人强迫。这算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以工换粮,总之是不干活便没有粮食食用。而努尔哈赤却没有这般花样,不听从者一律杀掉。努尔哈赤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八旗兵身上,但他仍然感到己方的粮食产出不够后金所用,目光再次向南方遥望。至于千山堡,努尔哈赤眼下还看不上那并不能给其带来好处的地方,何况那儿还有数千精锐武力,与其费力打一仗,还不如去打所获更多的地方。此时的后金,衡量标准就是这么简单,而且,有效。
努尔哈赤的后金旗号是在萨尔浒之后,才真正对外宣扬,在此之前不过是自家人屋里炫耀罢了。号称枭雄的努尔哈赤大胜之后依然是一副抢劫者的姿态,不断派遣人马往辽东境内试探,一旦抵抗稍弱,便抢回所需的粮食、人口、马匹、器皿等,充实自己仓库中日渐减少的财富。与千山堡相同的是,努尔哈赤的库藏中堆满了人参、药材、毛皮等山货。这些不管是八旗麾下旗丁的出产,还是分布各处被征服部族的进献,都因与辽东商路的断绝而充溢于库,甚至连努尔哈赤自己都不想再收了。尽管努尔哈赤拼命想办法督促后金的手工业生产,收揽银、革、木、铁等各种工匠,尽量多地制造各式工具、器皿以及麻布等。但后金境内的制造所出远远达不到所需的程度,甚至出现“银贱而诸物腾贵”。据传言所说,后金境内的蟒缎一匹原不过四、五两,现已上涨至二百两,贵出四、五十倍。而人参、貂皮等则卖不出去,努尔哈赤对辽东边境的杀掠,也无人能到后金境内来购买。即便出现上述高达数十倍利的机会,也没有任何商人敢于拿命去换。抚顺、清河等地不过是稍大一些的掳掠行动,所获再多,也不足以满足八旗的需要。甚至到了旗下百姓无布制衣的地步,而八旗旗主们,也不能保证自己家族内的所有人都能穿上锦缎,让显赫身份成了一句空话。这些内情辽东丝毫不知,苏翎也并未将哨探深入到后金内部,很多情形,都是从千山堡的实际情形推断出来。千山堡尚且能够保持着鸭绿江水路的商贸进出,而即将开市的集安也就带来商货流动,这都将比努尔哈赤的窘境要宽松得多。但千山堡目前不流通银两的现象极不正常,这在最初还可用粮食代替一切,随着人口增长,包括太平哨新城的修筑,甚至那规划中的市场,都在提醒着千山堡的高级武官们,努尔哈赤的难处,千山堡也即将面对。
努尔哈赤的解决办法,是不断冲击辽东边境掠夺,小城小堡得不到满足,势必将目光瞄向大城大堡,那里面有大批的粮食、布匹、金银、人口,如同抚顺一样,只要打破城墙,一切便进入囊中。这般做法,让号称的“后金”形象显然不像努尔哈赤自己所称的那般高大勇猛,甚至那些降了的汉人,也未对其称王的狂妄看成是多大的事儿。这些当然不会被记入史籍,历史显然是经过一番挑拣的。这些举止、行动自然也不会被大明朝朝廷所看重,这萨尔浒战败虽然是事实,却并不表示大明朝会对一个昔日极北之地的小小卫所指挥俯首相对。两边都是处心积虑,各有各的麻烦,却各自又在做着一番盘算,这战事不会太远,辽东战火势必又要燃起。
对于千山堡,整个大势却依旧是出于夹缝之中,那两方都知道千山堡的存在。努尔哈赤是心知肚明,但不想做赔本的买卖,或许等到实在没地方抢了,再来收拾苏翎,而另一方,对千山堡是压根儿视作无物,无人理睬。努尔哈赤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尚且不会给予重视,何况一个小小的千山堡,随便哪个卫所便比千山堡强上数倍。
千山堡偏安一隅,勉强维持着平安无事,内里虽变化繁多,但对于大势却毫无影响。但安稳不会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千山堡也不会在努尔哈赤的推动下保持太久的平静,总会有某种触动,将水面的波纹掀成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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