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区里有朋友问,我父亲跟王思河等于是救了那个女生,那女生为啥还要去告发他们呢。这一点,对于咱们当代人来说,可能很难接受,不过处在那种环境之下的人就很容易理解的。在当时那个时候,父子之间,夫妻之间,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之间,只要你说了句不该说的话,就有可能会被你身边的亲人告发,人人自危。据说当时的离婚率是最高的,夫妻成仇、父子决裂、兄弟相残的,屡见不鲜。
我们市里一所高校,学校里的学生分成了两个派系,就因为一句话,双方展开了激烈的辩论,最后辩论无果,在当天晚上两派之间发生了武斗,混战中,一个男生用红缨枪戳进了对方一个人的心窝。战后,男生得意洋洋的说,我戳死了他们一个,等回到家里,原来他戳死的是自己的亲妹妹。
话说回来,当时在告发我父亲的那个女生心里,可能认为非礼他的两个人跟她属于阶级内部矛盾,而我父亲跟王思河拎棍子打人,等于是破坏社会主义的“黑五类”分子,因为他们打的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在个人“利益”与整体“利益”之间,那女生选择了维护整体“利益”。就像国共两党,打的正激烈,日本人来了,国共两党联起手来打起了日本人,等把日本人打跑了,国共两党腾出手来接着掐。这比喻可能有点不恰当,不过大致就是这个意思,我想各位应该能够理解的。
言归正传。我父亲两个跑出胡同以后,再不敢钻胡同,也不敢沿着大路跑,最后他们从左侧面绕开这片老房子,继续往前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看着身后那些火把光亮越来越远,眼前呢,出现了一条河沟,那河沟倒是挺宽的,不过里面的水很少,虽然这时候已经是深秋了,河沟里却散发着一股子难闻的恶臭,好像是条臭水沟。我父亲在河沟旁找了块石头试了试,里面淤泥很深,两个人没敢淌水过河,沿着河沟继续往右走,在他们的记忆里,火车站在他们的右边,只要一直往右一定能找到火车站。
沿着河沟走了能有二三里地,前面出现了一座小桥,就是那种老式的石拱桥,桥下面有拱洞。这时候,夜已经深了,四下里静悄悄的,两个人走的是身困体乏,看看周围没人也没火把,两个人钻进了拱桥洞里歇脚儿,歇着歇着,两个人竟然睡着了。
不过,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在这里睡着,四分之一个北京城都乱作了一团。也就是在这一夜,二七派跟八一八之间,发生了第一次小规模冲突,双方出动了上百号人打了一场群架,彼此互骂对方走资派、保皇派,声称自己是造反派。当时“造反派”代表正义的一方,出自毛泽东的“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或许因为是在首都,毛主席的眼皮子底下,双方都没敢把事情闹大,也都没敢公开。据说当时鼻青脸肿的人不少,头破血流的几乎没有,受伤最严重的,就是被我父亲他们打的那俩货,直接给送进了医院,说是不小心从房顶上掉下来摔的。
不过,这件事可能还是给中央里的人知道了,随后,毛主席的小老婆江青在接见红卫兵代表时提出了“文攻武卫”的口号,暗示这些红卫兵敌人就在你们身边,你不打别人,别人就会打你,据说还给一些红卫兵派发了武器装备。牝鸡司晨,天下大乱,文革,跟江青这个吹枕边风的贱娘们儿有直接的关系。
打那一刻开始,红卫兵的斗争目标、阶级敌人,逐渐改变了性质,由批斗地主富农、牛鬼蛇神,演变成了派系之间的明争暗斗,发展到后来,甚至连机枪大炮坦克车都用上了,简直就是另一场内战。
当然了,我父亲跟王思河那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一场个人恩怨最后能演变成全国派系之间的混战,也或许不是我父亲跟王思河点着的导火索,而是红卫兵发展到一定程度以后,要出现的必然结果。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父亲跟王思河先后醒来,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害怕,一是害怕昨天那俩货给他们打死,二是害怕这时候给人逮着。当然了,害怕并不代表后悔,我父亲跟王思河并没有因为这时候的窘迫感到后悔,他们直到现在依然觉得打那俩货打的非常值。
两个人爬出桥洞看了看,四下里没人,这才稍稍放了点儿心,揉揉眼睛,继续沿着河沟往前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天光大亮,我父亲爬出河沟看了看,近处是条片石路,不大,远处是些建筑物,看着跟之前那些差不多,就是陌生的要命。我父亲跟王思河一商量,这么一直沿着河沟走也不是个事儿,不行到前面找个人问问吧。
于是两个人离开河沟走进了那一片建筑物,我父亲发现,这里远不如天安门那里繁华,甚至连他们之前所在的那个四合院都不如,我父亲单纯地认为,这里可能是北京的郊区。
进入“郊区”,那墙上的大字报、宣传标语啥的少了很多,这说明离那些红卫兵又远了一些,两个人越发安心。
沿路走了没多远,飘来一股子香味儿,就看见前面不远处路边有个小摊子,走近了一看,摊子旁边放着一个小牌子,牌子上写着“火烧”俩字,两分钱一个,我父亲两毛钱买了十个,那卖火烧的把十个火烧用那种包点心的粗草纸包成两包,递给了我父亲。
我父亲跟王思河一边狼吞虎咽吃着火烧,一边问了下路。那个卖火烧的大概四十来岁,人挺好,给我父亲两个很详细地说了火车站的位置。我父亲这才知道,他们所在的地方叫三里河,火车站在他们的西南方向,大概还要走上七八里地。
吃饱了火烧又跟卖火烧的要了碗水,两个人分着喝完以后,这就上路了。
走了三四里地以后,发现路两旁的建筑看着有点眼熟了。这时候,路上陆陆续续有人顶头儿走过来跟他们擦肩而过,这些人年龄也都不大,很多带着红袖章,看样子是刚从火车上来往天安门方向去的。我父亲跟王思河心里又轻松了一点儿,终于把之前的路给找回来了。
逆着人流继续往前走,大概又走了能有五六里地,火车站出现在了眼前。
两个人挺兴奋,终于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售票厅里没人售票,穿过售票大厅就是月台,两个人来到月台以后就傻了眼,王思河问我父亲,“哥,这么多火车,哪一辆是回家的?”
我父亲想了想说:“往南走的就是回家的,只要看见往南走的车咱就上。”
我父亲话音刚落,王思河扯了我父亲一把,我父亲一看,王思河这时候脸色变得很难看,王思河示意我父亲往月台左边看,我父亲扭头一看,脸上顿时也变了颜色。
就见昨天树林里那个女生正在月台上转悠,那眼神直瞟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不光这女生一个,在她身边还有打过我奶奶的女一女二,还有男三也在,男三身边还跟着三四个人,那三四个人里面,有一个还是我们村子的。
他们这些家伙在月台上转悠啥?不用想也知道。
眼看着那群人就要转悠到自己跟王思河身边,我父亲赶忙拉了王思河一把,两个人把头一低,扭身下了月台、穿过售票大厅,又回到了火车站前面的大路上。
蹲在马路牙子上,王思河问我父亲,“哥,咱现在咋办咧?”
我父亲想了想,说:“看样子火车是不能坐了,要不……咱走回去吧。”
王思河一听把脸苦了下来。我父亲又说:“沿着火车道走,一定能走回家,要是路上能碰见个慢车,咱就扒上去。”王思河点了点头。
两个人顺着路朝南走出一段距离,绕开火车站以后,顺着南下的铁路走了起来。
不过,很意外的,沿火车道步行的人居然不止他们两个,火车道两旁也有不少的人,每个人都背着个大行李,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不过没有一个跟我父亲他们是同路的,全是打对面顶头儿过来的。其中还有人跟我父亲他们打听,前面是不是快到天安门了?我父亲两个就说,是呀,就快到了。又问,毛主席是不是在天安门?我父亲两个点头说,是呀,毛主席在天安门等着呢。那些人听了,个个兴奋不已。
顺着铁路走了大概能有两三个小时,他们又看见一个火车站,这个火车站我父亲记得很清楚,永定门。他们原本可以在永定门这里搭上火车回家的,不过他们并没那么做,沿着铁路继续往前走,因为他们之前打算是在半路看见一辆慢车扒上去的。
年轻人有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执着又可笑,明明有直路,偏偏要走弯路。
不过,他们这一路走下来,走得是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