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疵因为它的渺小,有时候更能惹来愤怒,它就像是一只哼哼唧唧小飞虫,一刻不停地骚扰双耳,偶尔从眼前飞过,炫耀自己的胜利,嘲笑对方的无能为力。
这就是单于此时的心情,他已夺下西京获得计划中的大胜,偏偏就是他想找的一个人不在。
他从来没将天成公主放在眼里,即便听说她的美貌之后,也只是略感兴趣而已,直到不得不要求贺荣平山自杀,他才将公主抬升到一个稍微高些的位置。
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令单于愤怒的是,他已经放出话去,将用公主给贺荣平山殉葬,全军皆知,结果却不能实现。
他盯着徐础,开始怀疑自己受到此人的欺骗,突然间他用余光看到一张兴奋的脸孔,那是寇道孤,一向冷傲如冰的人,突然在冰面上露出裂纹,这可有点不同寻常。
单于稍稍冷静下来,用贺荣语传令,两名大人领命出帐。
单于回到原位坐下,沉思不语,似乎将徐础给忘了。
很快,几名士兵押进来一名俘虏。
那是一名壮汉,比帐中所有人都要高大,头发散乱,身上的甲衣还剩几片,双手被捆在身后,即便已落入敌手,他也不肯服软,每走一步都要拧着来,要三四名士兵才能推得动。
俘虏昂然不跪,一名士兵抬脚踹他的膝窝,俘虏双腿挺得更直。
士兵要拔刀,单于抬手制止,开口道:“你是雄难敌?西京降世军的大头目?”
“正是你家老子,我乃降世军大元帅,不是什么大头目。”
单于笑了一声,“总之西京是你做主?”
“对,是我,西京失守,全是我的错,跟别人都没关系。不对,还有那几个叛徒,若不是他们被人收买,西京至少能坚守一年,而你们不到冬天就得逃回塞外。”
“哈,口气不小,酒量如何?”
雄难敌一愣,但他什么都不惧,回道:“不知道,因为从来没醉过。”
“好,松绑,赐酒。”
帐中贺荣人很多,不怕一名俘虏,士兵立刻解开绳索,另有人拎着半囊烈酒过来,递给俘虏。
雄难敌抱着必死之心,没想到还有机会喝酒,又是一愣,也不多问,接过酒囊,拔出塞子,仰脖痛饮,片刻工夫,将酒喝得干干净净,他又用力抖了两下,确认里面确实没有酒之后,才扔到地上,抬手抹下嘴角,鄙夷道:“小气。”
帐篷里酒多得是,单于点下头,立刻十几囊送过去。
雄难敌大口喝酒,三四口喝光一囊,肚皮慢慢鼓起,脸色却只是微微泛红。
帐中人都开始感到有趣,尤其是单于,带面微笑,似乎将刚才的愤怒完全抛在了脑后。
喝光三囊烈酒,雄难敌打个酒嗝,身子轻轻一晃。
“塞外的酒比中原要烈一些。”单于道。
“再烈也是酒,被你们捉来,一直不得自由,等我放松一下……”雄难敌说着话,居然解开裤带,掏出东西来,当众小解。
众人大骇,齐声喝止,雄难敌却觉得有趣,原地慢慢转圈,将近旁的几名士兵逼退,嘴里哈哈大笑。
雄难敌转了正好一圈,在地上划了个圆,将自己圈在里面,而且小心避开摆在脚边的酒囊。
单于初时吃了一惊,却没有发怒或是命人阻止,而是扭头与几名贺荣人小声交谈,似乎想起一些有趣的往事,全都笑出声来。
雄难敌拿起新的一囊酒,还要再喝。
单于道:“有酒无肉,伤身。”
两名仆隶端着一锅肉送来,接近“界线”时,直皱鼻子。
雄难敌也不愿别人进自己的“地盘”,伸手道:“放在边上,想进我的‘伏魔圈’,你们修行不够。”
仆隶巴不得如此,放下铁锅,匆匆离开。
锅里的肉半生不熟,而且已经凉了,雄雄敌全不在乎,也不在意刚刚做过什么,赤手抓肉,送到口中大嚼。
又喝了两囊酒,吃光一锅肉,雄难敌拍拍肚皮,长出一口气,“嗯,吃饱了,要杀要剐,请便吧。”
单于起身赞道:“是位好汉!”
雄难敌却摇摇头,“不能在战场上生擒单于、尽歼贺荣骑兵,算不得好汉。”
“你说的是英雄,不是好汉。”
“怎么,你觉得老子不算英雄?”雄难敌圆瞪双眼,似乎要冲出“伏魔圈”冲向单于。
“精兵数十万,守卫西京不到一个月就被攻破,这样的人算不得英雄。”
雄难敌的眼睛越瞪越大,突然泄气,叹息道:“你说得没错,我不是英雄,只是个能吃能喝的饭桶,杀了我吧,我无话可说,只是愧对降世王和干娘。”
“干娘?”
“金圣女是我干娘。”
轮到单于一愣,随即笑道:“真巧,你干爹就在这里。”
“我没有干爹!”雄难敌喝道,震得前面两名士兵耳朵发麻,“我只认干娘,我……我……谁是徐础?”
雄难敌目光转动,很快看向帐中的几名中原人,稍加辨别,目光落在个头最高的一人身上,“你是徐础?”
寇道孤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徐础上前一步,拱手道:“我是徐础。”
雄难敌将他上下打量三遍,向地上呸了一口,吐出两个字:“不配。”
徐础没说什么,单于道:“不配做你的干爹?”
“呸,不配做金圣女的丈夫,我还以为徐础是个怎样的英雄人物,原来只是个小白脸,甘做异族走狗,令人不耻。”
徐础没怎样,张释虞等人反露出愧色,只有寇道孤神情不动。
单于上前两步,但是远离“伏魔圈”,“你知道收买守军的计策是谁想出来的?”
雄难敌立刻看向徐础。
徐础没有解释,他有诡计多端的名声,怨不得别人怀疑。
“他原是吴王,收买降世军里的个别人轻而易举。”雄难敌脸上更显鄙夷。
之前出去的另一名贺荣大人进来,走到单于身边,小声回话。
单于点下头,看向徐础,“你的仆隶到处打听破城详情——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猜到一些事情,仅此而已。”
寇道孤张开嘴,最终却没说什么。
单于似信非信,又向雄难敌走近一步,“你替金圣女守城,却被其夫攻城,我亦替你不值。”
“小白脸卖身求荣,关金圣女什么事?”雄难敌大怒,也上前几步,到了“伏魔圈”的边缘才停下。
几名贺荣士兵立刻跑过来,拦在他与单于中间。
“我喝了你的酒、吃了你的肉,但我可没有投降。尔等蛮夷不必得意,你们虽然夺下西京,但是降世军未亡,很快就能回来,将你们杀个片甲不留!”
“从哪回来?”
“从……嘿,你以为我是傻子吗?”
“没什么可瞒的,不是汉州就是凉州。凉州早已臣服我贺荣部,金圣女去那里乃是自投罗网。汉州很快我就将亲自去一趟,金圣女在那里躲不了多久。中原人天生怯懦,顶多出几个像你这样的好汉,没有一人能称得上英雄。如金圣女这样的女流之辈,更是不值一提……”
激将法果然更有用,雄难敌怒道:“中原英雄遍地,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你强上百倍。金圣女虽是女流,却堪称中原第一位女英雄,早就猜透你们贺荣人的小小伎俩,她带兵北上,要端你们的……”
雄难敌急忙闭嘴,可话还是说出口。
单于神情微变,马上笑道:“原来如此,倒也无妨,别人我还担心几分,金圣女?”单于摇摇头。
雄难敌更怒,“等你无家可归,就知道……”雄难敌突然向前猛冲,离开“伏魔圈”,扑向单于。
士兵们早有防备,共是六人,同时动手阻止,可他们还是低估了雄难敌的力气。
雄难敌撞飞两人,推开两开,踢开一人,身上挂着一人,依然扑向单于。
士兵大惊,这才想起拔刀,却已来不及。
单于脸上也露出一丝惧色。
帐中的贺荣人纷纷行动,一名年轻的大人动作最快,一个箭步拦在单于身前,同时拔刀出鞘,由下向上斜划一刀。
雄难敌大叫一声,后退两步,低头看着身上长长的伤痕与渗出的血迹,“手法不错,刀不够锋利,换一口来。”说罢又往前冲。
可士兵们已经回过神来,加上七八名跑来帮忙的贺荣大人,十几口刀连劈带砍,将雄难敌拦下,可怜那名挂在上面的士兵,也挨几刀,掉在地上,反倒先死了。
雄难敌身中数十创,依旧不倒,挥拳打翻数人,最后突然停下,仰天长啸,吐出一口鲜血,直直地倒在地上。
大帐里鸦雀无声,等了一会,有人上前用刀尖轻捅雄难敌的面部,确认他死透之后,众人才齐齐地松了口气。
“真是位好汉。”单于赞道,随后改用贺荣语,搂着第一个砍中雄难敌的贺荣大人,高声称赞。
最后,单于又走到几名中原人面前,单向徐础道:“这里没你的事,很好。但是你也看到了,中原没人能挡住贺荣骑兵。”
“澄清误会就好。”
“金圣女去了北方,天成公主想必也在那里,这倒省我不少麻烦,我请来的‘客人’正好就在塞外,我会让他们送我一份‘礼物’。你也该早做决定,徐础,游戏不能一直玩下去。”
徐础点点头,人人都能看出来,他很沮丧。
回到帐篷里,呆呆地坐了一会,徐础向昌言之道:“收拾东西,咱们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