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的判决——凌迟处死。
执行死刑那天,苏家两姐妹并未去观看,只是静静地收拾行李准备上路。
杨瑾很快就雇到了一辆马车,一行人默不作声地上路,心情都有些沉重压抑。
两天陆路,第三天换成了水路。苏默梨第一次出远门,不习惯坐船,没上船多久便觉胸闷晕眩,经不得颠簸,脸色都煞白了,令人好不生疼。
入夜。船儿静静地停泊在岸边,岸上灯火阑珊,点点火光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连天上的星光也尽被广阔的湖泊包揽,疑是银河落九天,星光随着湖水的荡漾闪闪烁烁。似文静的少女在岸上不经意轻轻呵出的一口气,惊动了水波,涟漪自船身下悄无声息地漾开,一圈一圈……
夜晚的湖水不同与白日的清澈透明,也不是白日好看的翠碧色,暗黑的湖水深不见底,此刻就像一只张大嘴巴等待猎物的野兽,伺机行动,随时都可能将不小心落水的猎物吞噬……
船儿孤单地置身盈盈一波中,让脱离了自小生活的熟悉乡镇的少女,显得十分茫然和无助。这样的感觉就像将被抛弃在了荒无人烟的孤岛,很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得抓……
心底的恐惧也如水波般静静漾开,悄无声息……只是腹腔内翻滚的酸液令少女来不及过多的感慨和迷惑……
少女伏在一个小陶罐里呕吐不已,发丝凌乱,单薄的衣衫竟不经意间湿了一片,衣料很不舒服地黏在她的背脊上。
刚呕吐完,少女尚未缓过神来,脸上仍挂着泪珠,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递到了她眼前。
热气氤氲的汤药搁在眼前,少女的泪也随之落下,滴在药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叮咚声。
“把这药喝了会好受些……”
不重不轻的语气,男子眼里流露着关切,眼波温柔地望着狼狈无助的女子。
苏默梨轻轻抬起头盯着杨瑾,还是那张令女子都惊羡的脸,好到吹弹可破的细致肌肤,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模样,只是却让人倍感亲切和安心。
过了会,她才把目光收回,将药接过,轻声道谢。
“谢谢……”
杨瑾盯着神色狼狈的苏默梨,眉忧虑地轻蹙。多日颠簸,不知这羸弱的女子能否承受?
沉默之际,外边苏默槭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瑾儿,瑾儿……让你送碗药怎么那么磨蹭,还让不让你小姨歇着?快点伺候你小姨喝了药,把碗拿出来!听到没有……”
有时苏默梨很羡慕这个姐姐,时而简单直率,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恶;时而圆滑稳重,令人捉摸不透……
在听罢姐姐对外甥的吩咐后,她马上将药碗捧到唇边……
黑褐色的药汁入口,并不如想象般苦涩难咽,只是有些甘涩。
听到自己亲娘的招呼,杨瑾只能尴尬地提高音调朝外边答应了声,回头却见苏默梨已囫囵吞枣地将药咕噜喝掉,还将碗递到他面前。
杨瑾面带窘状地接住,嗫嚅着:“那……你早些歇着吧……”
“嗯。”
苏默梨点点头,并不讶异他不称呼自己为小姨。毕竟是个年轻气盛的男子,怎么能将那声“小姨”轻易地对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女子唤出口。
这样也好,起码她不会那么拘谨。
胡思乱想地爬去睡,迷迷糊糊之际才感觉到自己的姐姐回来了,在自己身侧躺下,将自己的手裹在她温热的手心里,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一夜无梦。
颠簸几日,终于抵达了金陵。
金陵的繁华是苏默梨从未见过的。
鳞次栉比的楼宇,雕栏玉砌的画舫或整条有序地凌波而立,或来往穿梭惊动一池静水,树影绰绰,杨柳垂丝,波光潋滟……苏默梨有种繁花渐入迷人眼的感觉。
苏默梨可以想象,夏夜初降后秦淮河畔华灯初上的情形:身穿色彩艳丽烟罗薄衫的歌姬,倚立在画舫上招揽生意,一颦一笑,风情万种,荡人心魄。笙歌缥缈,水月交辉,灯火璀璨,浆声灯影,似梦似真……
这就是江宁府,这就是金陵么?
这秦淮河水不知哺育了柔情似水的江南女子和才华横溢的文人骚客……怪不得生得自己的外甥也这般精致俊朗!
看着这么繁华的景象,苏默梨不自觉地拧头瞟了眼杨瑾。精致无可挑剔的五官,欺霜赛雪的肌肤,怎么看怎么像个羸弱的书生,只是让人想不到的是他竟是个悬壶济世的年轻大夫。
一路上相对无言,走了几刻钟,穿过委婉曲折的青石巷,领头的杨瑾才在一家屋舍前停下,不疑有他便推门入内。
苏默梨呐呐地跟着自己姐姐的脚步走进屋舍。
空旷的庭院里只有寥寥几棵桂花树,树下种了一些素颜清丽的花朵。庭院里整齐地摆放着几排用竹筒搭做的架子,上边摆满了装满药材的筛子。脚下是一条只要一米宽的青石路,一直延伸到里边的屋舍。路两旁也零零散散地晾晒了一些苏默梨叫不出名字的药材。药味混合着花的淡薄香气,有些怪异,却不难闻。
苏默梨有些拘谨,但还是禁不住四下环顾观察周围的环境,不经意之际便看见了不远处那个正手拿扫帚清扫落叶的女子。
女子身着淡紫色罗兰衫,缀花裙裾近乎着地,但仍与地面有段距离,似是为了方便干活改短了些。女子背身而站,一头长发乌黑亮丽,挽成待嫁女子寻常梳的双鬟。只是背影便让苏默梨如见天仙下凡,惊羡不已。
“月月……”苏默槭开口呼唤着不远处的女子。
女子停下扫地的动作,转过身,在看清来人后,马上笑颜如花,跑近身来,用清脆如灵雀的声音唤道:“娘,哥哥,你们回来了?”
苏默梨打量着女子。女子的年龄与自己相符,也是如花似玉的年纪。与自己的哥哥一样,女子也生得一副好模样,肌肤细腻如白雪,五官精致无可剔透,眼眸如秋波潋滟,双眉如弯月青朗,朱唇如菡萏……
苏默梨站在她面前不禁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果然秦淮河水就是养美人,生得女子一个个水灵水灵的,皮肤好得让同是女子的她都羡慕不已。
女子在看见她时,小脸上顿时布满了困惑:“娘,这位姑娘是……不会是给哥哥找回来的媳妇吧?”说罢,自顾自地抿唇轻笑,语气里调侃味十足,与自己亲娘的性子有些相似。
杨瑾的脸微微发红,有些困窘,眉微蹙,似不满在埋怨自己妹妹的口不择言。
苏默槭见状,有些哭笑不得地解释:“傻月儿,这是你小姨,胡说什么呢?不知道你哥哥脸皮薄么,怎还天天拿他说笑?”
杨盈朝自己亲娘嘟囔一声后,马上便重新绽开笑脸,甜甜地朝苏默梨唤了声“小姨”,随即开始介绍自己:“我叫杨盈,闺名月月。小姨,你以后直接像娘一样叫我月月就成了。”
苏默梨拘谨地笑了笑,不知该不该像自己的外甥女一样自报姓名,一旁的苏默槭却招呼起来:“梨儿,快进屋歇歇吧,我让月月给你收拾间厢房。”
苏默梨只得尴尬点头。
坐在堂内,苏默梨禁不住走了神。她的身上依旧穿着纯白色衣衫,朴素的拽墨蓝色小花的白裙……与杨盈的艳丽的紫色烟罗裙对比显得暗淡无光。
杨家世代开药店,悬壶济世。直至杨瑾父亲那代,才有了改变,杨瑾的大伯选择了考取功名。也正是如此,原本相处融洽的两兄弟才分了家,各奔前程。
杨瑾的祖父和祖母都还健在,分家后跟他们住在一起颐养天年……杨盈自小便与自己的表哥定了亲。杨瑾也曾定过一门亲,只是他未婚妻体弱多病,一年前便香消玉损了,因而现今还未再定亲……
在路上她的姐姐大致上将杨家的状况告诉了她。
杨盈爽朗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拧头时看见杨盈正腻在自己娘亲身旁撒娇,一副还未长大的孩子模样。
“娘,你不知道你们出去这些天,我们家旁边那栋闲置的宅子被一个老色鬼买下了,有日我出去无意中被他瞧见,他一直上门烦着我呢……”
“你这丫头谁叫你乱跑了?”苏默槭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随即道:“那你可曾告诉他你已定了亲?”
“说了,可他就是一直纠缠不休,趁着爹爹不在,老是来……哼,我才不给他开门……”
“既是如此,你这丫头倒是粗心大意,今天怎么忘了把门闩上?”苏默槭皱眉,嗔道。
经自己娘亲这么一提醒,杨盈顿时满脸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哎呀一声:“哎呀,真是的,许是爹爹出去后,我忙着晒药忘了……要是那老色鬼来了,岂不随了他的愿,听说江宁府的县令还是他的侄儿呢……”
“你知道就好,下次可别那么粗心大意,女儿家的名声可是很重要的!”苏默槭嘱咐着,对这个女儿有时的莽撞性子有些无可奈何。
杨盈受教点头,有些失落地嘟囔:“也不知道翰林表哥跑哪去了……还说要来陪我来着,我被恶人欺负也不出来……”
相对于妹妹的活泼,寡言少语的杨瑾只是在一旁听着,内敛多了,也不发表意见。
“真是胳膊往外拧的丫头,现在还没到人家家里去就天天惦念着,快点给你小姨收拾间厢房去!”
见杨盈这般模样,苏默槭毫不客气地拧了她白皙的脸蛋一下,成功让那白皙的小脸红了一块。
杨盈嘟囔一声,马上跑了进去,不大会儿,又跑了出来,满脸通红地朝苏默槭抱怨道:“娘你尽糊弄人,厢房我明明经常收拾的,哪还需要收拾?”
正说话间,外边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杨盈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似已知道来者何人。
杨瑾已默不作声地起身去开门,没一会儿便引着一个衣着绫罗绸缎,有些发福的五旬老伯进来,老伯后边还跟了两个身强力壮家丁打扮的汉子。
老伯一踏进门口,苏默槭便不动声色地站起了身。
老伯一见苏默槭就笑开了花,本就小的眼睛一下子眯成了一条线,令那张满是褶皱的脸显得更加丑陋。
“哟,原来是默槭妹子呀,我倒是哪个生得女儿这般标致……”
“谢刘老爷夸奖,不过蒲柳之姿,怎入得了您这贵人眼……”苏默槭堆上客气的笑迎上前,皮笑肉不笑地应承着。
一旁的苏默梨见他们这般客套的模样,有些微的疑惑。原来姐姐与这人认识……
刘稿同样皮笑肉不笑地接话:“默槭妹子真是谦虚!多年不见,你倒是风韵不减,更漂亮了!”
见刘稿扯到自己身上,苏默槭还是不动声色地回以客气的笑,若无其事答道:“刘老爷倒是越来越有贵人相,虽不比昔时身强力壮,倒还是意气风发……”
话语行间,重咬的“老”字令刘稿有些变了脸色。苏默槭的风姿绰约,刘稿年老色衰的身体自是不能与之攀比。然而刘稿很快便将自己的不悦掩藏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询问:“听说令媛已经定了亲?”
“今年底便要成婚,刘老爷莫不是想讨杯喜酒喝,沾沾喜气?”苏默槭轻笑,发挥自己泼辣的耍嘴皮功夫。
刘稿自讨没趣仍旧若无其事,顺水推舟道:“默槭妹子若是真愿意请刘某喝这杯喜酒,刘某自是不会拒绝!”
说罢,刘稿开始饶有兴趣地打量四周的环境,一眼便瞥见了站在一旁的苏默梨,眼底又是一阵惊羡,吞咽着口水,呐呐开口问:“默槭妹子,这姑娘怎生得这般漂亮?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