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王二一道潜入到扬州的密探当中.不止是一个人刚才打着“查探敌情”的由头买了股本票子.或是准备偷偷地留起來.给自家儿孙日后当个保命之资.或者是听了当地人的煽动.认为此物明天必然价格翻番.准备届时倒手发上一笔小财.因此.真正愿意把自家性命搭上去行刺朱八十一的.简直是凤毛麟角.然而.即便是这几根不要命的凤毛麟角.也很快被买了股本票子的同伴给劝阻住了.作为丞相府的家丁.大伙能存下点儿钱來不容易.谁敢让他们赔了本儿.仇恨就是不共戴天.
“我就不信.那人真能将石头变成金子.”被拦住不准拼命的探子.自然不会给准备借机发财者好脸色.撇着嘴巴.小声嘀咕.
“这东西.谁能说得准呢.以前咱们不也沒见过火炮么.”财迷心窍者底虚.对不要命的冒失鬼们满脸堆笑.“反正明天早晨就能见到分晓.也不差在一天.哎呀.大门开了.什么.快看看.他们抬着的是什么?”
各怀心事的探子们顾不上再小声争执.齐齐地将头转向大门口.翘起脚尖.从别人的后脑勺处仔细观望.只见四五十名身穿厚布棉甲淮安士卒.快步推出了几车铁管子和木板.以飞一般的速度.在院子里正对大门的位置.搭起了一座简陋却极为结实的高台.然后又用长矛和绳索.在高台正前方拉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空旷区域.最远处距离高台至少有十四五步.任何人想要挤得更近一些.都被士兵们毫不犹豫地给推了出去.
“打人了.打人了.淮安军不讲道理.动手打人了.”有地痞闲汉.立刻开始在人群里大声鼓噪.抗议士兵们对他们的驱逐行为.
然而.他们的抗议声.却很快就被一阵阵哄笑声给压了下去.周围的百姓们鄙夷地看着他们.毫不留情地数落.“活该.打死了才好.那里边也是你能去的地方.进士老爷.胡老善人.还有各位商号的大管事还未必在里边有位置呢.你们算哪根葱.”
虽然淮扬大总管府沒有明确规定.观众必须站在什么地方.但每一次展示准备交给商号制造的新物件.最靠近观礼台的区域里边.坐的都是那些地方上的名流.或者由他们派出來参与商号运作的掌柜们.寻常百姓觉得既然自己出不起五万贯钱买股本.就应该自动与这个区域保持距离.如果发现有谁沒自知之明的话.大伙绝对不会给他任何支持.并且会很自然地对其行为嗤之以鼻.
“你.你们狗眼看人低.”众闹事的地痞们挨了骂.气得两眼喷烟冒火.但是.他们却不敢当着淮安军的面儿.对普通百姓动武.那些兵丁虽然看上去并不高大.下手却非常狠辣.凡是当街耍横欺压良善的.只要被他们抓了现行.在床上躺上三五天都属于侥幸.弄不好.弄个终身残疾都极有可能.并且被打者根本找不到地方喊冤去.
正喧闹间.耳畔忽然传來一阵嘹亮的铜喇叭声.紧跟着.二十几名掌柜打扮的家伙.急匆匆地从院子内的厢房中走了出來.围着观礼台绕了小半个圈子.很快.就被士兵们引到了用绳索和长矛隔出來的贵宾区域.席地而坐.
随即.又是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几个最早向淮安军屈服.并且被朱八十一用股本票子给拉上了“贼船”的地方名流.被各自的家丁簇拥着.走进了贵宾区域里.
身后的家丁迅速放下手里的物件儿.抓住两脚一拉.就变成了一把把舒适椅子.然后又铺上狐皮.貂皮等保暖之物.让几个敢公然露面支持淮安军的地方名流.舒舒服服地坐在了最靠近观礼台的位置.
“德行.”在距离王二不到三步远的地方.有名刚刚被赶出贵宾区的地痞气哼哼的撇嘴.“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瞎张扬什么.哪天等老子发了大财.....”
“宁二子.你就少做几个白日梦吧.有那功夫.去找份正经事情干多好.甭说进瓷窑和水泥窑.就是去帮着官府修路.也好歹是个正经营生啊.”周围有百姓听得不耐烦.忍不住又出言数落.
不像当年孛罗不花统治的时候.越是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越能混得开.如今换了淮安军坐镇.这扬州城内.逞勇斗狠的大侠小侠们.可是不再吃香了.新成立沒多久的淮扬商号.以每天近百人的速度.不断吸纳着城中的青壮.而由淮扬大都督府出资修建的码头、港口以及联通高邮、扬州和淮安三城的官道.也需要海量的人手.除此之外.那些曾经毁于兵火的各行各业.在官府和商号的联手带动下.亦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着元气.慢慢重新焕发出生机.可以说.眼下只要是有一把子力气.或者一技之长的年青男子.根本不难找到养家糊口的差事.再继续四下里胡混的人.绝对会被大伙鄙夷.并且成为所有正经人家孩子的反面教材.
“我.我.我就喜欢闲着.怎么着.!”被唤作宁二子的地痞把脖子一梗.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混账.”旁边立刻有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开口骂道.“你个混账王八蛋.怎么着.我们还能把你怎么着.除了替你老娘和妹妹觉得丢人之外.还能把你怎么着.要说你宁二子.也有把子力气.怎么就不能用在正地方呢.你看人家张柱子.跟你一个巷子长大.人家才去了作坊里几天.都升工长了.每月不算花红.光薪水就能拿到两吊.”
“可不是么.看着人家张柱子天天被媒婆堵大门儿.你就不觉得着急.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想混吃等死一辈子.也得想想.将來你妹子还要不要出嫁.到时候如果连一文钱嫁妆都拿不出.你就不怕自家妹子在夫家沒好脸色看..”
“谁敢不给她好脸色看.我.我打断他的狗腿.”宁二子晃了晃钵盂大的拳头.气急败坏地宣告.
然而.他的脖颈.却明显地软了下去.气势也远不及先前般嚣张.这扬州城.可向來都是全天下最做懂得生意的地方.非但寻常商贩以逐利为荣.即便是书香门第.也从不羞言铜臭.沒钱的人.地位就低得可怜.哪怕是夫妻之间.家产薄的那一方.说话声音都自觉就低了三分.很难把腰真正直起來.
人都不是石头缝隙里蹦出來的.想到自己的老娘和妹妹.也跟着自己一起被街坊邻居们瞧不起.宁二子就失去继续胡搅蛮缠的勇气.将目光转向观礼台.一眼不眨地等着新物件的出现.看看今天到底会出现什么宝贝.自己有沒有以最低本钱和最快速度倒上一票.从而彻底改变身份的机会.
也许是老天爷听到了他心里头的真实声音.很快.就派了十几名身强力壮的伙计.抬着一张用特地红绸子盖住桌案.沿着事先搭好的阶梯.走上了观礼台.淮扬商号的大掌柜郑子明.快步走到桌案前.先冲着台下的父老乡亲拱手做了个罗圈揖.然后用力将绸布往下一扯.“刷.”数道五颜六色的光芒.在夕阳的照射下.倒映进所有人的眼底.
“啊.....”不但是距离观礼台最近的贵宾们.连距离稍远的宁二子等普通百姓.都被五颜六色的光芒射得两眼发疼.那是何等美丽的一朵宝石莲花.碧绿色的莲叶.粉白色的花朵.周围还围绕着数个淡红色的花苞.荡漾在一池深邃的幽蓝色中.流光溢彩.
难得的是.从花瓣、叶子、到池水.全都是从一整块宝石雕成的.中间沒有任何拼接的痕迹.纵向高达二尺.横向铺开的池水、荷叶、花瓣与花苞.则蔓延有五尺余宽.且不说雕琢得如此巧夺天空.光是这么大一块玉石.就令大伙神魂颠倒.目不转睛.
“此物.乃冰玉莲花.乃本商号按照大总管传授的秘法.耗时半个月所造.”郑子明得意地仰起头.鼓足了中气向众人宣布.“然后由玉石大匠徐老实亲手雕刻.全天下只此一件.今后再偶有所得.也不会是一模一样.”
“嘶...”观礼台下.众人不停地倒吸冷气.冰玉.朱总管居然指点商号的作坊.造出了如此大的一块冰玉.那东西.以往只有珠宝商人手里.能见到拳头大的一两块.并且都是单色的.谁也沒看见过如此庞大.如此剔透的.真可谓巧夺天工.
“嘿.不过大一点的罐子玉罢了.这姓杜的可真会胡说.”唯一沒有跟大伙一道吸冷气的.只有探子头目王二.自幼在丞相脱脱府邸长大的他.对台上的物件可不算陌生.那东西其实是和琉璃差不多的物件.大食商人就曾经从海上运來过.并且大都城内有一个专门的机构叫做罐玉局.就自己烧出了出了仿制品.只是颜色不如台上的那般鲜艳.质地也沒有台上正在展示的那件纯净.再加上个头小、易碎、造价高和摸上去不具备玉石的温润感等原因.沒有流传开來而已.
“不瞒诸位.此物虽然叫做冰玉.却不是真的玉.而是传说中的药玉.罐玉.五色琉璃. ”站台上的郑子明倒是实诚.待大伙吸足了冷气之后.又笑着拱拱手.继续说道.“所用原料.也是常见之物.因此除了做宝器物供大户人家品玩之外.还能做成很多日常用器物.当然.质地方面.做成日常所用之物的.就照着这件差一些.”
“啊.好你个狗日的.”台子底下.吸气声立刻变成了抗议.并且越靠近展示台.越为大声.
“好你个姓郑的.存心想看老子出丑是吧.”
“小子.你有话不会一次说完么.等一会下來.看老夫怎么收拾你.”
“小十三.你找死吧你.”
郑子明就是本地人.出身于扬州郑家.还有一个考中过进士的族兄撑腰.因此.对贵宾席上的威胁声.并不怎么惧怕.笑着拱了拱手.大声回应道.“这.这.不都是为了给商号增加些人气么.诸位稍安勿躁.等会儿看了新物件.你们就知道.为何小弟要卖这个关子了.”
说罢.笑呵呵朝台子后招了招手.转身离开.
紧跟着上來的.则是淮扬大总管府的商局主事于常林.比起嬉皮笑脸的郑子明來说.他身上多了几分官威.同时也少了几分市侩气.身后跟着二十多名壮小伙.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盒子.看起來颇为沉重.
“打开.请父老乡亲们给掌掌眼..”余常林先向大伙点了点头.然后高声命令.
“是.”壮小伙们整齐的答应一声.以最快速度.打开了手里的木头盒子.然后将盒子口横放过來.然众人看清楚里边装的所有物品.
水晶杯.水晶盏.水晶灯罩.水晶托盘.水晶琉璃球.水晶珠串儿.凡是大伙曾经见到过的水晶器物.无论贵贱.几乎全都出现在台上的二十几个盒子当中.只是比大伙以往见到到过的水晶器物.颜色上显得稍差了些.带着股非常浅的绿意.正对着时很难察觉.只有多换几个角度和方向.才能发现其与天然水晶.有着明显的不同.
因为郑子明在退场之前已经做过铺垫.所以大伙倒也沒有像先前见到冰玉莲花时那样失态.但内心深处.却依旧兴奋莫名.这绿水晶.居然也能随随便便就造出來.并且看样子还很便宜.居然有许多被造成了日用器物.而按照先前的习惯.此物展示之后.就会由淮扬商号制造.并且对外统一发售.如此一來.淮扬商号岂不是又多了一样日进斗金的出产.大伙手里的股本票子.岂不是又要向上连翻好几个筋斗.
“此物因为质地不如冰玉.所以正式定名为玻璃器.以与前者相区别.眼下由城外甲十到乙四号窑产出.暂时每五天供货一次.具体数量还未确定.各位乡亲如果想尝尝鲜.等会可以进去和商号的郑掌柜面谈.”余常林显然不太适应自己的新职位.非常生硬地补充了几句.然后冲着大伙拱了拱手.大步流星地离开.
他带上台來的那二十几名壮小伙.则很小心地.将木头箱子一个挨一个摆在地上.摞成了一堵展示墙.几十样玻璃物品被小箱子间隔着堆叠起來.虽然不像冰玉莲花那样华贵.却也极为璀璨夺目.在贵宾区和靠近观礼台的前段位置.至少有一半儿人的眼睛被它们给吸引住了.贪婪地观赏着.赞叹着.迟迟不愿意将头转开.
接下來.展示的则是几大片被压制成板状的玻璃.有各种各样的颜色.但最多的.是和先前玻璃器物一样.呈淡绿色透明状.据上台介绍此物的工局主事黄老歪说.板状的玻璃可以用來镶嵌窗格.不过大伙却对这一用途嗤之以鼻.玻璃板再不值钱.也不会便宜过窗户纸.而这年头.许多人家连窗户纸都舍不得用.更何况是看上去华贵无比的玻璃.那不是纯找着长辈们骂么.败家子.沒缺德短命的玩意儿.谁缺了八辈子德.养了个拿冰玉当窗户纸的败家子來.
“宝物.我们要看看真正的宝物.”
“大总管.大总管亲手造的宝物.赶紧拿出來.别藏着了.我们都等不及了.”有人胆子大.知道朱屠户好说话.在人群里扯开嗓子嚷嚷.
“是啊.黄大人.大总管这次闭关半个多月.肯定不只是造出几件冰玉來.趁着天还沒黑.赶紧请他老人家给大伙展示一下真正的宝贝.”贵宾区中.几个已经把自己彻底绑在了淮扬商号这条大船上的地方名流.也拱起手.向黄老歪大声请求.
“几位稍待.大总管马上就过來.接下來的东西价值连城.所以抬得时候需要加倍地小心.”(注1)
说着话.黄老歪自己将身体蹲下去.逐寸逐寸检视脚下的木板.仿佛唯恐一会儿有人不小心摔倒.毁掉镇国之宝一般.
“到底是什么东西.以前可沒见黄老歪如此仔细过.”
“可不是么.大小他也是一局主事.把自己弄得像个下人一般.就不怕给大总管丢脸.”
“估计是故意做给大总管看的吧.他一个工匠头子.如今能跟禄老夫子平起平坐.肯定是非常懂得如何讨大总管欢心.”
观礼台下.又响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一方面是为了黄老歪刻意表现出來的谨慎.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黄老歪原來的出身.以一介匠人位列六部.这可是古往今來独一份儿.虽然眼下还叫工局主事.但万一朱佛子得了天下.可不就是工部尚书么.以朱佛子的宽厚性子.岂会无缘无故亏待了从龙老臣.
黄老歪却继续检查他的木地板.对台子下的议论声充耳不闻.直到确定不会有人在上面滑倒或者绊倒了.才重新站直了身体.冲着院子里大声喊道.“好了.请大总管带着宝物上來吧.外边的人.都等着急了.”
“是.”院子中.有人大声回应.随即.一小队士兵肩扛手抬.以非常缓慢的步伐.将一面半人多高.蒙在绸缎下.像是板状物体抬了上來.
紧跟着上台來的是淮扬大总管朱八十一.只见他先笑着冲所有人拱了拱手.然后又抬起头來.看了看天边的晚霞.接着.亲手将板状物品转动了个方向.使得其尽量避开傍晚夕阳的余光.随即.猛地将手臂向下一拉.刷.将红绸布下面的宝贝暴露了出來.
“啊.”所有人.都猛地向后退了半步.斜歪着身体.惊呼出声.他们看到.台子上的板状物里.是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面孔.包括自己.颜色鲜活.眉眼分明.甚至连脸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清晰可见.
注1:玻璃镜子在中世纪的欧洲.被视为国宝.一个法国的皇后结婚.威尼斯送的礼物.就是一面小小的镜子.现在看來非常搞笑.当时却是最昂贵的东西..价值十五万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