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的确已经变了,昨夜还彤云密布,而现在,却是晴空万里。
朱重九坐在胶州城的达鲁花赤衙门的后花园内,一边享受着由东方吹來的习习凉风,一边快速翻动手里的战报。
至今为止,这场跨海登陆战都非常完美,完美得有些令人难以置信,大元朝的水师质量太烂了,将领的表现也极其外行,昨夜发现有人抢滩登陆之后,居然把手中吃空饷达到七成的部队分为几波,一波接一波扑了上來,这种添油战术乃是兵家大忌,被淮安军凭着人数和武器的双重优势,來一波击溃一波,转眼间就打了个落花流水。
随后的胶州城攻防战,更是轻松至极,沒等第五军杀到城外,蒙元的胶州达鲁花赤耳由,同知韩清,已经带着城内的最后力量逃向了益都,剩下的一堆前來“协助防御”的商贩武装,见势不妙,干脆直接投了降。
接下來的恢复城市秩序任务,对淮安军來说,则是驾轻就熟了,有了去年攻打淮安、宝应、高邮和扬州等城池的经验,吴良谋等人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沒将任何事情留给朱重九这个大总管來烦心,让他几乎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欣赏了整个过程,然后就被接进专门腾出來的达鲁花赤府邸,养精蓄锐。
“大元朝这个果子,真是熟透了。”兴趣索然地放下战报,朱重九拿起一杯清茶。
此战,淮安军总共阵亡七人,其中三人是在登陆时不小心被海浪击倒,在黑暗中沒得到同伴的及时抢救,溺水而死,四人则是死于跟敌军第一次发生接触时的混战。
重伤者五人,全部是在混战中被敌军的冷兵器捅在了铠甲衔接处,失去防御而受伤,轻伤数字则为二十六,都是脸部或小臂中箭,用酒精清洗过伤口后,大多数在半个月之内,就能重新走上战场。
与淮安军如此轻微的伤亡数字相比,蒙元那边,则是被阵斩三百余,生擒一千余,还有差不多同样的数字的将士逃入了临近的村落和荒山,再也对淮安军构不成什么威胁。
敌我双方一百换一的战损比,让朱重九心中差点涌起一股北伐之志,干脆丢下脱脱和买奴两个老贼不管,率领第五军重新登船,从海路直扑大都,说不定,以手中这三千多精锐,就能将大都城内的蒙古皇帝生擒活捉。
不过这个堪称宏伟的设想,只是在心中闪了闪,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以三千铁甲直捣黄龙,只有说书人口中才可能实现,从直沽到大都,至少还有三百多里路,足够妥欢帖木儿君臣做出恰当反应,而一旦远征军的攻击受阻,其后勤补给就必然出现问題,毕竟直沽不是胶州,从淮安到胶州,顺风顺水一日夜可将补给运到,而从淮安行船到大都,再顺利也得在海上漂上七天。
此外,对于自己的能力,朱重九认识得也很清醒,他知道自己最大长处,在于比其他人多出了六百余年知识积累,比其他人更了解人类社会的基本走向和战争手段的粗略变化脉络,而在运筹帷幄和临阵机变上面,却非其所长,不但远不如徐达,甚至跟吴良谋、胡大海等人比起來,都不占任何优势。
这也是他敢亲自领一支精锐,海路奔袭胶州,而把剩下的淮安军主力全都交给徐达的具体原因之一,朱重九坚信,沒有自己在旁边擎肘,徐达能够发挥得更为出色,而失去了自己这个必杀目标之后,脱脱继续跟着两条大河跟淮安军干耗下去,就沒有了任何意义,如果此人匆忙之间改变部署,刚好会让徐达抓到战机。
“主公,属下,属下有个不情之请。”俞通海匆匆忙忙从外边跑进來,脸上带着几分尴尬。
“是让我放了你那个朋友么。”朱重九笑了笑,轻轻点头,“陈参军已经派人查过了,他只是个纨绔子弟,以往沒犯过什么不赦之罪,昨天夜里又立下了开城之功,如果你能确保他不再主动跟咱们做对的话,随时都可以放他离开。”
有关俞通海父子的过往,他已经了解得非常详细,所以不介意这二人对同为蒙古族的多图念几分旧情,相反,在朱重九的潜意识里头,冒着被自己猜忌风险,替多图求情的俞通海,反而更值得他欣赏,如果对方始终不肯管好朋友的死活的话,倒是会让他很瞧不起。
“他,他,他想用自己的功劳,跟,跟主公多换一份人情。”见朱重九如此好说话,俞通海的脸色微微发红,抬起手來在自己的头盔上干挠了好一阵儿,才结结巴巴地补充,“他,他说,他昨天曾经跟咱们提过条件,大军入城之后,秋毫无犯。”
“咱们原本也是如此啊。”朱重九听得轻轻皱了下眉,笑着回应。
“他,他,不是,他是,唉。”俞通海急得抓耳挠腮,词不达意,又挣扎了好一阵儿,才继续补充,“他,他的意思是,被咱们堵在城里那些海商,虽然,虽然來历都不明不白,但,但也属于条件的一部分,大总管如果肯,肯放他走的话,还请,还请高抬贵手,把海商和这些人的货物,一并给放了。”
“哦,他还挺贪心。”朱重九闻听,愣了愣,微微冷笑,“他怎么知道,咱们肯定会找那些海商的麻烦,你沒告诉他,咱们淮安军,从不劫掠百姓么。”
“属下,属下跟他说了,可是,可是他还是不放心。”俞通海被问得满头大汗,面红耳赤地解释,“他说,他说,嗨,实话跟主公您说了吧,他当时就是别人手里的皮偶,实际上说得根本不算,跟咱们淮安军提条件的,是那些海商,打开城门的,也是那些海商手底下的人,那些人当时还答应过他,如果他肯听命令行事,就,就帮忙出钱替他父亲打点,省得他父亲因为丢失了胶州,被大都城里的那个混蛋皇帝给砍了脑袋。”
“噢,原來还有这么一笔交易在里头,怪不得他胃口这么大。”朱重九立刻恍然大悟,笑着摇头。
俞通海所说的大部分事情,他都通过陈基麾下的细作,有所了解,但海商们跟多图之间的交易,却是第一次听闻,三言两语,便决定了一个从四品达鲁花赤的死活,恐怕脱脱亲自在场,也不敢做同样的保证吧,这群人,到底都是什么來路,怎么敢答应得如此有恃无恐。
“他,他还说,如果这回他和他阿爷能够侥幸不死,就,就想办法活动去辽东那边做官,从此,从此再也不敢挡在大总管马前。”唯恐朱重九不肯答应,俞通海继续低声补充,“属下,属下估计,这也是那群海商承诺给他的,那群王八蛋,本事大着呢,当年为了顺利走私,就敢把一个水师万户推进大海里头活活淹死,而大都朝廷那边,大都朝廷那边居然过后问都沒多问一声。”
“嗯。”闻听此言,朱重九又是微微皱了下眉头,然后笑着答允,“行,我知道了,你尽管答应他,海商那边,我会亲自关注一下,无论后台是谁,只要他们本人沒有直接跟咱们淮安军做对,就可以放心地带着船只和货物离开。”
“多谢,多谢主公。”俞通海立刻兴高采烈,拱起手,接连给朱重九做了好几个揖,然后撒腿就往外跑,“属下这就去通知他,让他明白,您是多么的大气,他小子这回不肯趁机留下來辅佐主公,将來早晚会悔断肠子。”
说着话,已经跑出了朱重九视线之外,转眼间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这小混蛋。”朱重九笑着骂了一句,然后站起身,准备去前堂去处理一些政务,然后等大伙都休息好之后,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动细节。
谁料前脚刚进了门,后脚,俞通海已经又急匆匆地跑了进來,冲着他深施一礼,然后气喘吁吁地汇报,“主公,主公恕罪,这次不是私事,那伙,那伙海商的头目,就是答应过保多图父子平安的那个姓张的家伙,亲自送上门來了,他请,请属下替他通禀,说,说有一笔好买卖,想跟主公您面谈。”
“哦。”经过刚才一番铺垫,朱重九的兴趣,已经完全被勾了起來,点了点头,笑声吩咐,“那请他到正堂里头來,然后再派几个人,把陈参军、章参军和冯参军也都叫进來,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了不得的生意,居然口气能大到如此地步。”
“是。”俞通海答应一声,再度飞奔而出。
望着他的背影,朱重九轻轻摇头,事情越來越有趣了,还沒等自己怎么处置这群“白手套”呢,对方居然主动找上了门來,却不知道,是哪家贵胄,准备跟自己谈一笔大生意,连蒙元朝廷都沒放在眼里,此人的所图,也忒地长远,(注1)
注1:白手套,特指某些官员不敢明面儿上以权谋私,悄悄扶植起來的家族生意代理人,官商勾结,为其家族搜刮民脂民膏,在二十一世纪很多国家,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情况,所以被戏称为白手套,即拿了钱却不会脏主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