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匆匆两眼扫到了缩在角落的我, 神态便是一松,从容与众人见礼。
我没忘记自己现在是侍从身份,待要站起来向他行礼, 却觉得头重脚轻, 毫不体面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众人正忙着恭维萧朔英明神勇、全灭敌军、一战成名等等, 不期我这一喷嚏, 便齐齐哄笑起来。
乐非仍是保持微笑, 笑得比哭要难看许多。
萧朔皱眉,走过来毫不避嫌地摸摸我额头:“有些发热了。”便利落将身上披风解下,罩在我身上。
早有一个机灵官员识得眼色, 上前禀道:“下官已收拾了住处,王爷若不嫌粗陋, 请移驾前去歇息。”
萧朔点头, 对他笑道:“如此, 有劳李大人了。”
那官员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殿下竟知道下官名姓?!”于是边引路,边叨叨着“万死不辞、荣幸之至”之类的话。
萧朔不理他, 过来欲抱起我走。我连忙推了他,表示自己走的动。
可真的自己走了,却头晕目胀,摇摇晃晃。
萧朔回头看看,当即蹲下, 示意要背我, 口中坦然道:“亦兄弟旧疾未愈, 此番为了本王奔波辛苦了, 本王背你也不为过。”
城楼上众人一片讶然安静。
我不好再推辞, 默默趴到他背上,在众人颇有深意的目光中下了城楼。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 硬是赞了一句:“景王殿下果真是爱兵如子啊!”
——众人醒悟过来,纷纷应和。
咳,爱兵如子,真亏得这位大哥想的出,萧朔的儿子还没周岁呢。
从前在归云山我背过他,他碍于男女之防不敢贴着我;如今我被他背着,却觉得无比亲切安慰。他的背宽厚踏实,我搂紧他脖子,脸挨着他耳朵。
他尚未改战时装束,我只能贴着那冰冷盔甲,闻着他身上的淡淡血腥气,却觉得暖和了许多,竟就在他背上睡着了。
醒来时,已好好地躺在软软的被褥里,额头仍有些烫,却觉得好了很多。
萧朔不在,我便一直躺着休息,乖乖喝药,希望尽快恢复体力。又睡了一觉醒来,一转脸,看见他就睡在旁边。
我见他睡的香甜,想是累坏了,并不起身,只静静看他的脸。
呆呆地看了一会,只觉得越看越好看;而这么美好的人恰是属于我的,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摸,又怕吵醒他,便收回手来,老实躺着。
他却忽然开口:“你想摸便摸摸,何必客气。”
我有种被抓个现行的窘迫,牵强否认:“额,不是,我是怕过了病气给你就不好了。”
萧朔笑意如水,伸手掖好我被角,将我揽进怀里,继续睡觉。
*****
过了两日,我已恢复了大半,便再躺不住,吵着要出去透气。萧朔便让我披了厚实大氅,带我出去。
我登上城楼,若是不算城外的狼藉,凌河城内已不见几日前的巷战踪迹,只除了几处烧毁的民房、马厩中栓满的北燕骏马让我还能回忆起那天的战况。
我问萧朔:“你早在凌河城中布置好了,把北燕人赶进城里歼灭?可是北燕骑兵速度很快,若在红谷军没到之前,他们见势不妙就跑了怎么办?而且若是一个不慎,凌河城中百姓损伤重大,你可又怎么向朝中交待呢?”
萧朔示意我往他身后站站避风,细细解释道:“北燕人屡次来犯境,几乎已成常态,每次将他们击退,对他们来说不痛不痒,可遭殃的是边城百姓。我早想煞煞他们气焰,消减其战力才是良策。”
“凌河处于在红谷、秋山两城之间的凹角上,北燕人要撤出没那么快。其实北境三城的守军很多已在这里成家扎根,城中的百姓经过这些年,早已是户户皆兵,并非内境的普通百姓。北燕骑兵所向披靡,若在平原上与之交战,难免兵士要损失惨重,不如把他们圈起来,让骑兵失去俯冲优势。”
“秋山一向是荣王驻守,我便去红谷坐镇,同时只在凌河留守军三千。这样,北燕最可能攻打的就是凌河。”
他挺直身躯眺望远处,微微自得:“果然,他们冲着凌河而来。我与户部的丘良功商议好,若北燕来犯,便在城中布置,待我号令便开城放北燕入内。我从前在北境参战,曾来过凌河,凌河土质坚硬,又曾被攻破过,城中百姓多挖有地窖容易藏身。只要将老幼妇孺藏进地窖,留下壮丁与北燕斡旋一阵,民众便不会有重大损伤。”
我追问:“可是若是荣王不带秋山军先赶来怎么办?那北燕人岂不是就撤了?”
萧朔笑笑:“他必然会来,而且会毫不拖延地赶到。荣王一贯靠的是军□□劳,若落下救援不力的罪责,可不是他能承当的起的。”
说着,欣然回头朗声道:“我说的对么,四哥?”
我扭头一看,萧欻正慢慢走来,肩上似缠着绷带,脸色也显苍白。
萧朔语带挑衅,他却似无所谓地笑起来,却难掩一丝颓意和自嘲:“是啊,老七,哥哥怎么会有耽搁?即使凌河城中无人接应,也得带着秋山军中的步兵兄弟和北燕骑兵硬拼。待你摆好阵来了,凌河城门开了,再一起歼灭他们。”
我默然,这才明白,萧欻在北境征战已久,未必想不到这个围战的法子,只是他没有那么大能量让首阳派来的人或凌河的官员与他配合而已。
萧朔不动声色:“四哥此战斩获敌军将领首级,才使得北燕军心大乱,是大功一件。”
萧欻大笑,不知是喜是悲:“这得多谢老七你,若不是你谦让,这首级也轮不到我来砍。哥哥明白,这功劳是你让与我的。”
我回想起那天战场上如修罗般举着头颅的萧欻,还是心有余悸;见他如此,又觉有些悲凉。
两人都身着亲王常服,愈显得身姿挺拔如松柏,烈烈北风吹得衣袍不住翻卷;站在城墙边对视,眼中深意都再无掩饰,如两柄绝世名剑,虽未交手,锋刃之气已在骄阳下四处纵横。
萧欻不再多说,转身欲走,萧朔忽地叫住他:“原本军报只说北燕骑兵不到一千,抢了秋粮,为何已入寒冬他们还不回去,而是附近打转?为何来犯凌河的北燕人却有超过两千之数?秋山军损耗虽重,恐怕不是因为朔此计才造成的吧。”
萧欻脚步未停,走下城墙。
我看他下去,又问:“你当时也可以斩杀北燕将军,却让荣王去占这功劳,是对秋山军的补偿么?”
萧朔调皮地笑笑,做个鬼脸:“不是,只是我知道你在后面看着,若我凶神恶煞地拿个人头在手中,你会被吓着,以后难免不再要我抱了。”
他伸出手将我兜帽紧了紧:“这里风大,咱们还是下去吧。对了,厨房做的胡辣汤很不错,前几日你病着没让你吃,现在回去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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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既扮作了王爷侍从,便不想闲着,跟着乐川一起看着军中清点军务。
凌河城一战,全歼北燕骑兵两千余人,缴获战马六百余匹,对北燕来说算得上重创。秋山军营前来援救的五千人死伤大半,红谷军营援军死伤一千余人,凌河城中守军死伤三百余人;城中百姓几无损伤。
此战可谓大捷。
待清点完战况,丘良功将奏表写好,拿来与萧朔过目。萧朔安坐椅上,慢慢看了一遍,递与他:“甚好,便是如此呈上去吧。”
丘良功喏喏告退,萧朔站起来,对一旁的我轻松一笑:“这里太冷了,咱们该回首阳了。”
乐非他们悄然退下,我便抱住萧朔,任性道:“我不想回去。”
他抚着我头发:“怎么?还在怕么?此番回去我会把太子那些党羽一一剪去,不必担心安全了。”
我摇头:“不是怕他们。只是在这里只有你我,回去以后……还有好多其他人。”
萧朔将我抱紧:“阿辉,咱们之间没有其他人,以后也不会有。”
收拾停当,萧朔便领军回朝。拔营之日,凌河百姓倾城而出,扶老携幼、夹道相送。
我骑在马上,看着百姓的欢欣,很能理解他们的感激之情。萧朔不仅此战歼灭北燕骑兵,缴获了战马,还带来粮食解了北境三城的饥荒;北燕本就贫瘠,骤然少了两千骑兵,恐怕接下来两三年都再无力来掠抢。
萧朔稳坐马上,暖和春风般笑着,边前行边不停地向路边百姓拱手致意。他这般亲和有礼的做派,连首阳城中寻常官员也难以抵挡,更别说是边城的百姓。
于是百姓们发自肺腑的称赞声便不绝于耳:“从前哪有那么多粮食支援咱们北境,景王殿下这回出手,咱们才没被饿死,景王殿□□恤民生,真心想着咱们百姓!”
“这回打得北燕再不敢来抢咱们了,景王殿下真乃当世贤王!”
……
那些小媳妇大姑娘们更是红着脸蛋在路边追着他的马,看的眼睛也不眨一下。
我脸色不变,却暗暗“嘁”了一声。
乐非咳嗽一声,萧朔随即回头,一脸无辜地朝我笑笑。
萧朔本就是当今朝中风头正劲的亲王,如今北境大捷得胜还朝,自是荣耀无限。北燕历来在边境小打小闹,原本魏帝派他北上不过是为将北燕人撵走,而他却兵行险招,立下大功。
一路之上经过州县府衙,官员们不顾避嫌,纷纷前来拜谒,为景王接风洗尘。而萧朔也一反常态,不像从前那样极力推避,而是坦然受之。
我就算再鲁钝,此时也能大约看出他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