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回归云山?
我睁大眼睛看他。
他再将我手握住:“世人皆知魏国皇后是雍国公主, 魏国已难再改变支持雍国的立场。现在魏国已经援兵雍国,不会轻易撤回。你之所以嫁到魏国,不过是想要为你们雍国获得魏国的支持, 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了, 你能为雍国做的也都做了, 何必继续在魏宫煎熬?现在你掉下水, 外面的人寻找不到, 便都会以为你已溺水身亡,你便可以借此机会逃离那宫中。”
“不要再做什么魏国皇后、雍国公主!跟我回去!”
他果然是懂我的,知道我并不会贪恋皇后尊位或宫中富贵。可是……
他见我不说话, 补充道:“你若放不下那孩子,我会找时间去魏宫把他带出来给你。那孩子如今是魏国皇帝唯一的嫡子, 你们在宫中危险重重, 难免提心吊胆;你若带着他回到归云山, 虽然没有荣华富贵,你们却可以平安自由地生活, 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平安自由的生活……
我想象着我和晟霰尽情地在山间玩耍,虽然粗茶淡饭,他却像小牛犊一般,沐风栉雨, 无忧无虑地长大。
那画面, 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么?
但脑中一个声音在问:那萧朔呢?就这么抛下他么?
另一个声音说道:他已是魏国皇帝, 以后要征战天下;现在他就已有了那么多妃嫔, 今后还会再有新人, 他总有一天会变心,移情他人、将你丢在脑后!
难道你要像你的娘亲那般, 一生只盼着君王的真心,在宫中郁郁而终么?
我不由打个冷战,想起义父最后的嘱咐:小六,不要像你娘亲那样……
几乎就要答应阿原,随他回归云山去,可萧朔方才抱着晟霰跪在太庙里、露着脆弱的样子却在眼前挥之不去。
这个男人是真心爱着我和孩子的。也许这颗真心会随岁月黯淡,但在那之前,我舍不得离他而去。
而雍国虽有起色,却仍未完成复国之业,今后仍会有需要魏国相援之处。我留在魏宫,便可多予方便。
我摇摆不定的心便定下来。咬咬嘴唇,终是对阿原说:“我不能这么离开,虽然艰难,我须得将这皇后一直做下去。”
阿原站在高我一级的台阶上,一双凤眼里的火焰黯淡下去,脸庞便隐入暗中。
我看着他:“阿原,我……”
他淡淡道:“好吧,我带你出去。”
我压下心里酸楚,欲抬脚跟他走上台阶。可脚下却仍是虚软,竟没能迈步,反而打了个趔趄,忙扶住台阶内侧墙壁。
阿原回头,急道:“小心!”
他便走下来,俯身将我打横抱起,走向那道黑洞洞的窄门:“这里太黑了,也不好走,你需要休息。而且待会要经过墓室,你还是闭上眼睛的好。”
我便歇在他臂弯,老实地闭上眼睛。
水声渐远,周围一片寂静,只听见他脚步声,以及逐渐剧烈的心跳。
我想着身处这大膺皇陵中,就我们两个活人,总觉得心里发毛,轻声问:“你也害怕了吧?”
他似无声笑了笑:“怕倒是不怕,只是觉得你比从前要重了些。”
他稳稳走着,上上下下,左右拐弯,十分从容。
过了一会,能感觉到来到了空阔之处。
我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远近昏暗中,几盏长明灯静静燃烧,隐约看见高高穹顶下一排肃穆塑像,大约是大膺历代皇帝的雕像,有的身着戎装,有的高冠广袖,或手持宝剑,或手捧芙蓉,皆是凤目长眉,庄重威严。
想起昨日的噩梦,我心虚的很,赶紧又闭上了眼睛,轻轻道:“阿原,你还是先放我下来,我得拜一拜这些大膺先皇,不然实在不敬。”
阿原便将我放下,我赶紧跪倒在地,对着大膺先皇们的神像双手合十,心里默念:“罪人之后宁丹辉,今日经过宝地、扰了众位先皇安眠,实在惶恐。宁氏祖上之罪百死莫赎,小女子今后日日忏悔,替先人赎罪。”
阿原见我如此,便并排跪在我旁边,学着我的样子对着神像祝祷。
过了半晌,他说道:“好了,你先人的错,与你没有关系。地上寒凉,快起来吧。”
他欲将我抱起,我有些担心:“我在此处却不自己用脚走路,似乎太托大了些,大膺先皇们应该会怪我不敬。”
他眉毛一扬笑起来,不由分说重新将我抱在臂弯:“看来你是真的害怕他们啊,不用担心,我方才也求了他们,我保证他们不会对你降罪的。”
我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道:“严肃点!要谦卑你懂不懂!你还敢笑!我们再要放肆,没准都走不出去了。”
他便不说话,任我捂着,鼻息拂在我手指。
我才放下手,他又低声道:“别怕,闭上眼睛,我们一会就出去了。”
皇陵庞大宏伟,又走了好一会,我听得石门机关轧轧转动之声,刚一睁眼却被明亮天光刺痛眼睛,缓了一会,那石门已在背后关上。
原来我们已走出皇陵内部,面前台阶连着一条石头铺就的小径,隐在草木幽深处。
我这才看清阿原模样,一张俊美脸庞与从前几无差别,只是那冷淡清傲之气褪去,眉宇间却多了些落寞憔悴,叫人暗暗心疼。
我小声道:“好了,现在看得清了,放我下来吧。”
他不理会,仍抱着我,慢慢踏上台阶。
我便不再坚持,任由他抱着走完这段路。
眼看要走出树丛,他停住脚步,低头问道:“你可想好了,真的要回魏宫么?”
那一双秋水般清冽的眼睛看着我,似带希冀。我避开他眼睛,点点头。
他双臂微颤,终于将我放下站稳。
我没有外袍,离开他怀抱,顿时觉得寒冷。他将外袍解下,披在我身上。
我忽地瞧见他手腕上一片洇红,惊问道:“你也受伤了?是救我时伤的?”
他收回手,略略遮了遮:“无妨,只是小伤,在水下被碎石划了手。”
远处传来魏宫侍卫的呼喊,萧朔的声音隐隐夹在其中,透出无限焦急:“阿辉——阿辉——”
阿原欲言又止,领着我走出树林深处,来到护陵河边。他指向前方:“你沿着河走,便能走过去找他。”
风吹动他发丝,他深深看我,低声道:“小六,保重自己,好好活着。”
我用力点头,将不知何时涌上的泪意憋回去:“你也是。”
他笑道:“去吧,我在这看着你走。”
不能再停留了,因为,我的心又开始动摇。
我毅然转过身,朝魏国皇陵方向走去。
我明白,他之前救了少曦,如今在这里又救了我,并不是巧合,定是他出了山,专门寻找我的踪迹,才会在我命悬一线时出现。
只是,既然挂念着我,为何当初不肯随我一起出山……
“阿辉!”一声呼唤将我从思绪中拉回。
我抬眼一看,萧朔奔过来,不顾外袍下浑身衣衫湿透,一把将我拉进怀中,有些哽咽:“阿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做不好。我、我还以为,找不回你了……”
他狂喜着仔细打量我:“你没事?明明我看见你被石头砸中了……那是何人?”
他抬头,视线越过我。
我随之回头,看见阿原仍远远在原地立着。见萧朔看向他,他淡淡地点了点头致意,转身走进树林,身影便消失了。
萧朔眉头皱起,盯着他的背影略略出神:“这人竟能在此处来去自如?”
他片刻便回过神,揽住我:“你感觉怎么样?咱们即刻回行宫,找御医医治。”
“皇后找到了!皇后找到了!”一阵喧哗,身后上来一堆侍卫内监,抬了一副轿辇过来。萧朔便将我抱上轿辇,将内监递上来的披风盖在我身上,自己跳下来走在一旁。
有内监急道:“陛下,您怎可随辇而行,这于礼不合啊……”
萧朔沉着脸喝道:“少废话!闭紧嘴巴,即刻将皇后送回行宫!”
我在轿辇上瞧着,侍卫们大都身上带伤,忙问:“晟霰呢?晟霰在哪里?”
萧朔在轿辇旁伸手握住我:“别担心,乐非带着他,你且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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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朔要前来祭拜,皇陵上下乃至整个庆都城皆是戒备森严,若多安插埋伏,必然会暴露。而那偷袭之人却将炸/药预先埋在石桥之中,本以为能一击必中,所以并未布置很多人手伏击。
石桥炸毁后,暗处埋伏的人抢上前来,才发现萧朔连轻伤也不曾受,便泄了士气,萧朔怀抱晟霰,拔剑还击,守在外围的禁卫们立刻冲进来,很快将伏击者们尽数击败。
侍卫们纷纷跳下水救我,但河水湍急冰冷,且水下竟有不少尾凶狠龙鱼,侍卫们皆被咬得遍体鳞伤。
他们寻至暗闸处,再不能向前,便顺着河水寻找,却再不见我踪迹。萧朔将晟霰交与乐非,不顾阻拦跳下水寻我。
“说来有些丢人,我虽在陆上有些本事,水性却不甚好……”萧朔边说,边自嘲笑起来,身上仍有水流下来,留下一路湿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