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紧跳起来, 慌忙间将他推倒在一旁柜子上,道声:“得罪!”跳脚逃出屋去。
俗话说,女人的衣柜永远少一件衣服。我从前在魏国官道差点冻死, 是因为少件棉袍;如今在岐国做贼, 又是为了一件衣服。可见衣服对于女人至关重要, 俗话诚不欺我。
到僻静处一换衣衫, 这才发现慌乱中扯出来的是件粉色女装。也罢, 掩盖住伤口、出得城去最要紧。
我胡乱扯下布条包扎了伤口,蜷在避风处静静等到天亮,重新整理了头发, 沿着城墙朝城门走去。
走着走着就发现大事不妙:经过城门的人,不论男女, 每一个都撸起了左臂衣袖!
显然, 他们在盘查左臂受伤的人。
我若无其事地绕了个圈, 慢慢往回走。又见城墙下围了几个闲汉,正对着墙上贴的画像点评:“这人生得倒是不错!”
“可见要当细作, 需得脸好才成!”
……
我默默瞟了瞟,确定上面画的与男装的我本人有七分相似,继续慢慢往回走。
想来被盗的那户人家去报了官,说丢失了女装,城中守军意识到盗贼便是昨夜袭营的细作, 就命那户主画了像全城通缉。
我抬头看看城墙, 这么高, 若换做是阿原或许能翻过去, 而我是决计过不去的。看来只好在城中躲藏几日, 等风声过去再回鹿野。
普通人家是藏不住的,这大清早的, 店铺都尚未开张,我藏哪里好?
兜兜转转,还是闪进了一栋香风缭绕的小楼。
青楼此时刚歇业,人人都疲惫不堪,且这里纱幔层叠,最适合躲藏。
我拣了个相对来说素净些的房间,听着这房间的女子浪声浪气地送走恩客,回来躺下睡了,自己便也猫在帘幔后面坐下歇息。折腾了两天,疲累不堪,此时稍微放松下来,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睡着睡着,总觉得哪里不对。
费力睁开眼,还未看得清楚,就听得一声冷笑:“您好啊,亦公子。”
我定睛一看,久违的花弄影脸上尚留着昨夜残妆,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而我的双手已被一条丝带绑了个结实。
她慢悠悠拿了把椅子坐在对面:“从前在魏国看见你时,老娘就觉得哪里不对,原来你竟是个女人,怪不得荣王那天冲老娘发脾气。”
从前在首阳的千红馆,我曾不小心中了她袖中迷香,还以为是萧欻的授意。
我皱眉瞧着她:“想你从前虽身处青楼,好歹是跟在荣王身边,举止却矜持不俗,如今却是这粗野做派,呵。”
她嗤笑一声:“那荣王现在也做了战场死鬼,可是老娘还好端端活着,如今满城都在搜捕你,你落在我手里还要嘴硬。”
听着她语气,猜测王裕松并未向她透露我的身份,这就还好办。
我倒有些动了真怒:“你能好端端活着,是因为裕松兄用免死金牌救了你!你却仍是自甘堕落,呵,真替他不值。”
“什么免死金牌?不是魏国恩赦么?关那个王裕松什么事?!”她腾地站起来,过来掐住我左臂:“你给老娘说清楚!”
这狠心女人掐得我疼得几乎要晕死,我瞧她并不像装出来的样子,咬牙道:“你从前冒名南华公主在虞封青楼挂牌,这么大的事情,你以为魏国皇帝皇后会放过你么?要不是王裕松拿出了家传的免死金牌保你一命,你早就成了一堆枯骨!你却在此处……重操旧业,呵呵,王裕松果然是个傻瓜,金牌何其珍贵,却用在你这个不值得的女人身上!”
她柳眉倒竖,狠狠将我一推:“胡说!是他负了我,他说要娶我,最后却又弃了我!他家的人逼得我不得不逃出首阳,流落到此!”
我冷冷看着她:“他是负过你,可你却也负了他。”
“你,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活着?我根本不会别的营生,我……”她瘫坐在椅子上,捂了脸,半晌不说话。
想来她从前在佛寺中被当成公主,自然不用干活,还有人伺候,一朝沦落,确实难以活下去。
房间内安静,外面嘈杂的丝乐声音传了进来。我这才注意到现在已又到了晚间,想来青楼要开始迎客了。
有人拍门:“红绡,女儿啊,怎么不出来迎接恩客?”
花弄影回过神来,去开了房门,声音忽地嘶哑起来:“妈妈,女儿昨日染了风寒,今日不方便了,求妈妈原谅。”
那老鸨倒也未发火,故作怜惜:“哎呦,那你好好休息,明日可得好起来啊!我吩咐给你熬碗姜汤来。”
花弄影陪笑:“妈妈最是疼我。”
不一会,有人送了姜汤来,花弄影关上门,将汤碗送到我嘴边,动作倒不似方才那么粗鲁了:“喝吧。”
我确实已在发热,大约是手臂伤口沾了河水的缘故,便就着她手将姜汤饮尽。
她拿了修眉小刀将我手上丝带割开,淡漠道:“满城都在搜捕左臂带伤的人,不论男女,你穿了女装也跑不掉。就在这歇着,病好了随便你去哪。”
我呆了一会,道:“多谢。”
她没好气地将一盘点心递过来:“吃吧,我好歹也是雍国人,倒没必要去告发你。”
体温上升,头疼欲裂,在她房间昏昏沉沉歇了一天一夜,总算缓过劲来。
虽然记挂着与我一同火烧岐人军营的兵士,但前天若有人逃出了城,此时应该回到鹿野了,想来卢奎该有应对;眼下我还是自己保命要紧。
*****
花弄影今夜不敢再装病,装扮一番,出了房门应酬去了。我思索着怎样出城,又觉得饿了,起身去拿她桌上的点心。
谁知运气就这样奇妙,我一直在帘后躲着,没人进来;就这一刻功夫,一个女子推门进来:“红绡姐姐,我给你送药……”
话哽在喉,她看着我,脸色煞白,活像见了鬼,手中瓷碗“啪”地掉在地上。
我挤出个笑容,正想着撒谎说自己是花弄影的表妹之类的,这女子已走过来,脸上五官都随着恨意扭曲起来。
见我发愣,她咬着牙恨声道:“怎么,您贵人多忘事,不认得我了?——殿下!”
花弄影急急走进来,见此情状,关了房门,对她低声道:“鸳儿,你且勿声张!这是我旧时的朋友,也是咱们雍国人。”
那鸳儿却尖刻一笑:“你的朋友?你是她的替身罢了!你可知道,她就是、就是南华公主!”
外面的暧昧灯光透进来,照在她脂粉厚厚的脸上,我总算分辨出了些昔日痕迹,颤抖起来:“你是,入画?”
入画冷笑道:“殿下总算想起来奴婢的贱名!”
我一时难以置信:“那日宫破,你……没有死?”
入画踢着脚下瓷碗碎片:“奴婢虽然卑贱,却也不想轻易去死,殿下当时见死不救,到如今还宁愿我死了么?”
当时入画被拖走的那一幕,曾久久在我的噩梦中出现,我确实没力量保住她;但即便如此,她对我态度恶劣倒也可以理解,只是为何她一副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的样子?
我解释道:“入画,我并非不想救你,可那时我总要以浩太公主为重……”
“为何是我?!”入画歇斯底里叫起来,幸好外面人声嘈杂,将她的声音盖住了大半:“浩太公主便不提,可为何你能保住入诗和佩茹?却单单让我被抓走?!你可知道,他们,是怎么折磨我的?!”
“从前的宫女中,难道不是我与你的关系最好?!”入画嚎哭起来:“可你偏偏丢下了我!”
我看着她的眼泪将脸上脂粉冲出沟壑,仿佛宫破那夜的情景又重回眼前:“入画,是我对不住你,你……且等等,我若能回到雍国,一定尽力补偿你……”
外面终于有人听到了动静,拍门问道:“姑娘是怎么了?”
花弄影听着我们的对话,一直愣在旁边,此刻忙将我推到帘后,开门赔笑道:“是我不好,与鸳儿拌嘴了,马上就出来。”
外面的人骂骂咧咧地欲走,入画忽然掉头冲了出去,一路尖叫道:“来人哪!有个雍国细作藏在这里!快报官、报官!”
我一惊,没想到她真的怨我至此。
外面顿时混乱起来,走廊上有人跑来跑去,叫着:“报官!快去报官!”
花弄影“啪”地关上房门,死死盯着我的脸:“你果真是南华公主?”
我点头,有些歉意:“你在佛寺当了我的替身……”
她凄然一笑:“若非那样,我早就饿死街头了……我从前冒充你在青楼卖身,是我对不住你。”她抓起一个点心塞进我怀里:“还不快走!”
她打开临街的窗,街上已有远近的兵士陆续朝此处涌过来,看来此番要逃走真的不易了。
我按按太阳穴,醒了醒神,正准备跃出去,她却拉住我,飞快说道:“我本来欠宁雍王室一条命,再后来,却又亏欠了王裕松。你若再见到他,告诉他,我……”
她摇头叹息,苦涩笑起来:“我没有话留给他。”
楼梯上已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我来不及多想,翻身跃上屋顶,跳到对面楼上,才匆匆回头看向她的窗口。
只见花弄影手握一块碎瓷片,狠狠戳进自己左臂,用力划出一道伤口,雪白细嫩的肌肤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我大惊失色:“你——”
她抬起头对我笑笑,那口型像是在说:“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