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他上当, 忙支起额头、虚闭眼睛:“是啊,都是被你一条一条账目数落的,快别汇报了!去将吉祥叫来替我揉揉。”
这才想起, 吉祥按照我的吩咐, 前两日就潜进滨壁城中去了。
忽觉额头两边微微一凉, 抬眼一看, 温瑞半跪在座前, 伸手按在我太阳穴上。
他很自然地说:“从前臣的母亲常犯头风,臣自小就和御医学了按摩手法,母亲头痛时便替她按一按。殿下觉得力道怎么样?”
还别说, 这力道、手法都很合适,要不是并没有真的头疼, 倒可以让他揉一会。
我只怕给他这么按下去, 会真的头疼起来, 赶忙推辞:“你虽年纪小,却是朝中重臣, 哪能做这伺候人的事情,我休息一下便好。”
温瑞摇头,眼睛微微发红,目光却虔诚纯净,像极了从前我养过的幼兔:“臣愿意为殿下做这些。”
外面一阵嘈杂, 听得陶遥在粗声调笑:“咦?吉祥公公, 你明明是个内监, 却带个……青楼女子回来, 是要作甚?”
吉祥还击:“呸!跟你没关系!你还不滚去巡逻, 管我作甚!”
我心下明白,拂下温瑞双手, 拿起佩剑走出去。
吉祥见我出来,将绑着的女子扔在地上,向我行礼,轻声道:“殿下,奴婢按您吩咐,将此人抓到了。”
入画倒在营火边,被堵住了嘴,愤恨挣扎着抬头看我。虽衣衫轻佻,可她身上却是娇小瘦削,脸上脂粉几乎覆盖了本来面目,却难掩已经开始衰老的迹象。
我叹口气,这真的是从前宫中那个胖乎乎的活泼女孩么?
我慢慢走过去,蹲在她身边:“入画,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受了许多苦。”
她虽不能说话,眼中刻毒却像利剑一般射向我。
吉祥提醒道:“殿下切不可心软,她上次既然出卖您,可见已经与咱们雍国离心离德;她对您和王宫那么熟悉,又满心怨恨,若被岐人利用,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留着她肯定是个祸患!”
我表示明白,令吉祥将她身上束缚尽数解开。
温瑞跟着出来,此时警惕地站在我旁边,唯恐入画有什么动作。
但入画不过是柔弱的女子,被一路绑来已是疲惫至极,连战也站不稳,仍是仆倒在地,却抬头恨道:“我吃了多少苦,呵,殿下您哪知道?!”
“那日宫破,我不过一个普通宫女,若自己趁乱逃跑,或许能有生路;可您拉着我的手一起逃命,我便决心跟着您。可是浩太公主引人注目,所以我们被包围了,您却放开了我的手……”她十指抠进地下草泥:“我被拖到一边糟蹋时,您带着入诗、佩茹,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为何是我?为何您单单放弃了我?!”
我静静看她:“所以你恨我?”
她脸上泪水将妆容冲得一片狼藉,哭喊:“您知道那些畜生是怎么对待我的么?!我怎能不恨!我恨你!恨王宫!恨生在雍国!”
我看着她:“入画,我的确对不起你,我是你的主人,却没能保护你。从前在宫中,你像个小妹妹一样,总陪着我一起胡闹,宫破时,你也陪我一起逃命……”
入画眼神迷离,似也陷入曾经美好的回忆中。
吉祥想插嘴说什么,我示意他退下。上前将入画的瘦小身子抱在怀中,她颤抖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我左手轻柔地将她的头放在我肩上,抚着她的乱发;右手,无声地拔出腰间锋利短刀——利落地刺进她胸膛。
我仍将她的头轻轻按在我肩膀,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为了这份情谊,我亲自杀你。”
她似还想说什么,却已断了气息,闭上眼睛,面容平和。
吉祥急忙过来想接走她:“殿下,您的衣衫要弄脏了。”
我看着入画后颈皮肤上隐隐露出的凌乱齿印和层叠旧年伤痕,摇摇头,任她的血浸上我衣衫:“她吃了那么多苦,我却什么都弥补不了……”
可是我不能不除掉她,如今的雍国实在太过脆弱,就如吉祥说的,留着入画,不知会有什么隐患。枳儿还年少,我不能因为对入画的愧疚,就冒险给他留下这么一个隐患。
入画,希望你来世能遇上一个强大的主人,能保护你嬉闹在安稳宅院,再不经历那人间地狱。
我抱着她,坐在地上失声痛哭,无限苦楚涌上喉间。
苦,好苦,人生真的是苦。
入画半生受尽折磨苦楚,如今却死在我手里;我身为宁雍王室的公主,背负复国重担,如今还要背负这弑杀故人的罪孽。
若能丢下一切逃走、再不面对这残酷,该有多好。
周围的士兵见此异样,悄悄地在不远处驻足围观。温瑞走过来挡住他们视线,低声道:“殿下,还是交给臣处理吧。”
他将入画尸身小心地接了过去,吉祥扶起我走进军帐。
沐浴更衣之后,躺在榻上无法成眠。
从前总觉得,萧朔在铲除异己时心狠嗜杀,如今轮到自己身上,才明白这其中的无奈滋味。大约每个人都无法强大到无所顾忌,身负重担的人,反而破绽更多,也因此越来越绝情;但其后的沉重,却只有自己孤独承受。
如今身为大魏皇帝的萧朔,便是这样走过来的么。
*****
雍国在桐庐、鹿野两城战胜岐人的消息很是振奋人心,从前出逃的百姓在秣陵收复后一直在观望,现下纷纷回到从前家园。
枳儿很是振奋,也更加忙碌起来。户部统计新增人口、工部计量材料工事,忙得不可开交,温瑞本是商部的主理官,却不得不帮着打理这两部的事情,更加脚不沾地。
而我却因鹿野一战,歪打正着地被当成了神勇将领,不再跟在枳儿旁边,而是去兵部帮忙,禁卫也由我管辖。
虽然众人已经知道我是女子,为了不显突兀,我便还是身着男装,每日巡视禁卫操练,得空时去城郊大营清查军务。
廖辛将西境巡视了一遍,这才回到秣陵。这天在营中初次遇见我,细看之下认出我来,便是目瞪口呆。
我摆手示意他噤声,与他一道登上阅兵楼,这才笑道:“廖将军,别来一向可好?”
想来初次见面时,他还是一个留守营中、送父兄出征的小小少年,而廖家父兄皆随容烨身死战场……到如今,他已是独当一面、英姿勃发的将军了。
廖辛望着台下的营地,似也在回忆多年前送别大军出征时的情形:“臣是男儿,虽有艰难,却一向过得去。可是殿下您……若那时臣知道死守着鹿野的是您,就算累断骨头也会前去增援……”
我摆手,毫不介意:“你在桐庐也战得昏天黑地,总之两座城池都保住了便好。”
廖辛紧握着腰间长剑:“总是臣无用,安国长公主她……臣实在是……”
他眼圈红了,别过脸去。
自少曦回到雍国露面,廖辛第一个领军响应,一路行来直至秣陵收复,可后来少曦却死在岐人军营,遗体由他接回,我明白他是何感受。
阅兵楼上,似还留着从前浩太公主的矜持娇影,移开团扇、与出征的心上人深情对视,而今一切早已随风而逝;当年营中红着脸的少年,如今已是面容冷峻的将军,与我并肩看着这空荡荡的高台。
*****
时光飞逝。
第一声春雷乍响之后,魏国的军队越过岐国边境,沉稳缓慢地向前推进。
论魏国的军力,完全可以做到迅速攻陷岐国;但我大约能猜到萧朔的意图:岐国覆灭之后,魏楚两国便会变成邻国,届时边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不是小事。萧朔显然不欲在此时与楚国直接对上,而楚国也将岐国作为己方的屏障、鼎力支援,因此岐国便成为了魏楚角力的战场。
李达来信中说,萧朔借起兵伐岐一事,对许多从前默默无闻的将领官员委以重任,因此不少没有根基的将领崭露头角。这些人对这位年轻的帝王皆是感激不已,也为魏国的朝局带来了新的气象。
看来萧朔对于帝王之术的运用已是愈发精熟了。提拔新人,既能为朝局注入新鲜力量,又可培养完全忠于自己的势力,分散旧世家的权势。
征伐岐国,便是他一统天下的开端。
何时会轮到雍国?
——那一天尚且遥远,至少在魏国击败楚国之前不会到来。
随着魏岐全面开战,不少人逃难的百姓涌进了雍国,从前出逃的商户现在也都回归了十之八九;经历过战火的秣陵,渐渐又散发出昔日的光彩。
枳儿下朝时,偶尔论及此事,我便趁机请教他:“其实行商之人大多居无定所,且商人最是重利轻义,为何这些商户一见雍国好转便忙不迭地跑回来?迁去魏、楚岂不是更安全?”
枳儿与温瑞相视一笑,两个少年人都露出了“原来你竟连这个也不知道啊”的高深表情,让我略觉不爽。
温瑞便从朝服袍袖中抖出个账册,展开在我眼前:“殿下请看,这是去年东境收来的赋税……”
我一见这些就头疼,连连摆手让他不要故弄玄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