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总是跷足抗首,热望快些长大,以为长大了便能潇洒的逍遥的在茫茫天地间来去自如,不受羁绊。殊不知成长总是伴随着无数的烦恼痛楚,长大远非儿时憧憬的那样美好。极目之处,是一片寒烟凄雨的荆棘。
我时常在梦里回到儿时,回到儿时的百老塆—那片在风霜雨雪中屹立了近百年的白墙黑瓦的土房子。就是在那里,我和我的玩伴们洒落、堆积了永不腐烂的欢声笑语。每个梦醒时分,我都会发觉自己满脸泪痕。如果可以,我情愿用半生去换取无忧无虑的童年。不要长大。
儿时我和二毛、四狗、大羊、小虫他们逃学去捉蛐蛐、捕知了、捅蜂窝、偷地瓜、打弹珠......的情景历历在目,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怀。
如今,时隔十二年,当我再次踏上这片令我魂牵梦萦的故土—百老塆,却早已是物移人易。当年那些破败的土房子全部变成了栉次鳞比的平顶房。当年那条狭长的巷子也改建成了平心直肠的水泥路。隔壁那么疼爱我们的陆爷爷,当年那么清健矍铄,如今已臻耄耋,早是皓首庞眉,耳聩目眇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竟如少小离家老大回似的。
当晚,躺在家乡那新开的小旅馆中,我一夜无眠。
翌日,我才得知当年玩得那么好的小伙伴们已是全然不在人世。他们那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含辛茹苦的父母告诉我这些噩耗时,老泪纵横、呕心抽肠,俨然千古伤心人。
二毛十一岁那年为救邻村一个失足跌入水库的小女孩时溺死了,村里十几个壮汉打捞了两天两夜,才找到他早已泡得发白发肿的尸体。
四狗十三岁那年为了替妹妹取绊在树枝上的风筝,不慎从十米高的老榕树上坠落,头先着地,导致颅骨碎裂,当场死去,头上涔涔的全部是猩红的血。
大羊和小虫十七岁那年不顾家里人的强烈反对,千里迢迢北上山西大同挖煤。当月煤矿塌方,年少的他们和其他十数位工人一齐葬身暗无天日的矿井,尸骨无存。
时间,真是一种再残忍不过的东西。天,你教我如何相信?为什么他们都祚寡命薄?阖上双目,我和小伙伴们一起打闹嬉戏的日子仿然就在昨天,他们的音容笑貌宛然就在眼前。可再回首,却已是天人相隔。他们永远成了我记忆里一张张泛黄的照片。我潸然泪下。
黄昏的淅沥小雨里,我忧心茕茕,独自一人彳亍在由昔年的古旧巷子改建成的平坦水泥路上,默默地找寻着儿时那些散落的七彩时光。我这辈子都会记得,就是在这里,同伴们没心没肺地开了我和一个陌生女孩的玩笑,也让我十几年来都忘不了缘悭一面的她—瘦弱的、黝黑的、矮小的。
那是个骄阳似火的午后,我和二毛、四狗、大羊、小虫五个七八岁的小毛孩精力十足地躲在巷口玩耍。玩得没劲时,小虫突然发了“奇思妙想”,从家里拿来一些图钉,说大家剪刀石头布,输的那个人必须把图钉扔在巷口,并发誓无论是经过巷口的谁的自行车胎被图钉扎破,他都要娶此人为妻。年少时的我们总爱干些稀奇古怪、损人利己的事,因此大家都来了兴趣,一致拍手称快。可谁都不愿输的那个人是自己。
我在心里把满天神佛拜了个遍,希望自己不是那个倒霉鬼。然而,天意弄人,我最终惨败。在同伴们奸猾的眼神下,我接过小虫手中的图钉,趁四周无人一把撒在巷口,然后飞也似的和他们一起藏在巷子里的一堆废砖后面。
时间一分一秒缓慢地流淌着,我们屏气凝神像警察抓捕歹徒似的蹲点注视前方,心都提在了嗓子眼,丝毫不敢有所松懈。我在心底默默祈祷,第一个骑车经过巷口的千万不要是男人,抑或上了年纪的女人,不然让我情何以堪啊......
一阵辚辚的车轮声响起,我们都睁大了眼睛,我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还未来得及瞎想,一个身影已经映入了我们的眼帘。她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那么的瘦骨伶仃,身量矮矬兼肤色黕黮。她头扎两条细小的麻花辫,身穿一件十分不合体的手工缝制的粗布白短袖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粉红色裤子,枯枝似的右手腕上宽松地绕着一个缺口的金色平安锁。不过我还是舒了一口气,总算是个小女孩。
这时,小虫奄然哈哈大笑起来,耗子,你的老婆长得真漂亮啊!二毛、四狗、大羊他们随即也应和他讥笑起我来。
那小女孩满脸羞涩和好奇地侧过头来,一个重心不稳,连人带车摔在了地上,手腕上缺口的平安锁也滑落在地,铮铮有声。那群杀千刀的家伙还在那里得意地长笑。我心中大为不忍,跑上前去才发现她的右膝盖已经被图钉扦出了血。
我将她的自行车扶了起来,惭愧而怜悯道,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你等会,我回家去给你拿纸擦一下。
这时,又传来了他们起哄的嗤笑,哦哦哦!耗子心疼老婆喽!心疼老婆喽。我回头忿忿地瞪了他们一眼。
小女孩从地上爬起来,轻声说不用了。黄瘦的脸庞上依旧一片绯红。她不顾车胎扎破,骑上几近散架的自行车逃也似的驶离了我们这群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
我冲着她单薄的背影忽然不自主地喊了句,你叫什么名字啊?
火伞高张的焱焱红阳下,深仄的小巷传来她声音不大不小的回答。我默念道,鲁弯弯?
废砖后邋遢龌龊的捣蛋鬼们一个个做贼似的钻了出来,咯咯咯咯地笑得前俯后仰,耗子明天要上他丑女老婆家提亲咯!
我气鼓鼓地刚要“报复”他们,却一眼看到妈妈皱眉从前面走来,杭杭,跟我回家。捣蛋鬼们扫兴地撇了撇嘴,眼珠子骨碌碌地盯着我被妈妈带走。
次日,我便随父母永远地搬离了白墙黑瓦的土房子,甚至还未来得及和我亲爱的伙伴们作别,就被父母连拖带拽扯上了大货车。我涕泪交零,嚎啕失声,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心痛的滋味。
那是怎样的一场诀别啊!我眼睁睁看着大货车驶离巷子,驶离村子,喃喃道:耗子走了。二毛、四狗、大羊、小虫、小施潆,再见!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