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阿姨收拾了一个空闲的房间,整理好床铺,当夜就盛情挽留我这几天在施家栖身。我也不便谢绝,索性舒坦地住了下来,不再回那个借寓的小旅馆。
异日,我一人徒步到了镇上的小商场,估摸着买些东西送给施阿姨以报答她的好。我在商场里转了一圈,想到目下正值盛夏,不如就给她买套夏装吧。我精心地东挑西拣,并认真聆听了导购员的恰当建议,终于买下了一条大方的黑色蕾丝长裙。我想像施阿姨这样心胸澄静眉目慈善的女人穿上一定格外雍容尔雅,气质非凡。接着,我又给施潆选了一套白色的清新脱俗的淑女裙装。准备回去时我才想起入夜还要去看陆爷爷。记得小时候,我们几个捣蛋鬼每次去陆爷爷家玩,总会看到他一杯烧酒,一盘炒盐花生吃得不亦乐乎,那怡然自得的神情宛如在享受玉露琼浆、龙肝豹胎。想到这里,我又折回小商场买了几瓶43度的我们安徽自产的古井贡酒。然后才施施自得地大包小包拎了回去。
回到家里,最开心的莫过施潆了。看到裙装的那一刻,她的双眸里大放异彩,显然是大喜过望。
她一把拿起裙装,放在胸前比试着,粲然地笑道,耗子哥哥,你怎么知道买这条裙子!你知道吗,这是我最喜欢的,以前去逛商场一直想买,可是太贵。
我也有些意外,笑道,那耗子哥哥现在算让你如愿以偿了吧?
施潆把裙装像罕物宝贝似的抱在胸前,一脸的幸福,越发的顾盼生辉、楚楚动人。说,耗子哥哥,谢谢你。
晚上,施潆陪我一起去到陆爷爷家里。陆爷爷这几年身体每况愈下,益发没有往日健朗了。想到曾经鹤发童颜、健步如飞的陆爷爷而今这般老态龙钟、病体恹恹。我不禁万感丛生,湿了眼眶,想衰老真是可怕,无论多强健的体魄都会遭它的毒牙一点一点贪婪的蚕食。他已不认得我了,任凭我亲切地唤着陆爷爷,也是一副痴痴楞楞的样子。我不忍再逗留下去,和陆奶奶匆匆寒暄了几句,便放下古井贡酒暨施潆起身告别。
之后,我又在施家待了一个礼拜。每一日,我都会去到我和小伙伴们儿时玩耍的地方,愔愔地牵动嘴角,在那里一遍遍重温欢娱的时光。若能回到以前,我定然更加敬时爱日、宝分珍情。
临行前夕,我躺在偌大的床上辗转反侧,被莫名的心事搅扰得难以梦寐,便干脆披衣起身。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仰头眺向寥廓静谧的星空。今夜的星空居然罥挂着一轮娟娟明月,清亮的月光像喧响幽壑的飞瀑似的倾泻而下。我想,这样如诗如画的美妙夜色,实在是分外的不应景。
我转过头去,倏地发现一墙之隔的施潆房间里还亮着一星微弱的灯光,并依约传来几声低低的呜咽,仿佛窈窕的山林深处一泓冷涩冰泉时断时续的流淌。我登时没了再睡的心思。施潆必是十六年来与施阿姨唇齿相依,不曾分离过。一旦要辞别生她养她的家乡远赴一个陌生的城市,将疼爱她的母亲零丁一人留下,必然胸际有诸多的留恋与痛苦,因而泫然泣下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想到这里,我不禁怃然。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了床。前夜直到凌晨四点的时候方才沉沉睡去,因此我起床后和施潆一样都有了半圈黑眼圈。不料施阿姨起得更早,她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美味可口的早餐。吃过饭后,我拉着装满我同施潆的衣物的行李箱就起程了,施阿姨一直不辞辛劳地送我和施潆到了县里。直到我买来了舒城至苏州的火车票,施阿姨还恋恋不舍的不肯离去。她们母女紧紧相拥时,双方的眼里都是一片潋滟的水光。施阿姨对施潆殷切地叮咛着,说了一大堆关心体贴的话。她则一直颦着联娟的双眉,轻咬细薄的双唇,不住地颔首。我相信,她是把母亲说的每一个字都种进了她的心田里。
正如杜紫微所言,门外若无南北路,人间应免别离愁。有那么一刻,凝视着她们母女情深、难舍难分的景象。我突然踟蹰着想对施阿姨说不要让施潆跟着我去苏州了。她现在还未满十八岁,不如让她在家多呆两年,等她成年的时候再出门也不迟。但我终究抿嘴未语,就像古人所说,维人生之参商,愁怨宁坐时节而移欤?
尖锐的汽笛声响了,月台上的施阿姨努力地朝我们挥着清瘦的手臂。风吹起她的头发,我忽然觉得她一下子苍老了很多。火车渐行渐远,施阿姨的身影也越来越远,最后成了一个黑点儿,施潆终于趴在我的怀里无可抑制地泣不成声。施阿姨恳切的嘱咐—杭杭,潆潆就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她,一直回响在我的耳畔,经久不息。
火车仍在翱翔似的呼啸着奔驰。施潆大概抽泣得倦怠了,倚在我怀里垂垂睡了过去。薄暮冥冥的时候,她甫被火车一个过重的颠簸惊醒。我挼搓着酸痛的胳膊,低声问她是否饥渴。她摇了摇头,拢了拢略微凌乱的头发,对我说她一路都在做梦,看似酣眠,其实没有睡好。先前的梦她已不记得,临醒之际的那个梦还历历在目。
她的情绪已趋平稳,不再波澜大起。我暗暗舒了口气,聚精会神地听她讲犹是明晰的梦。
那是一个隆冬,当时只有六岁的我像往常一样端了个碗坐在门槛上吃饭。我正准备进去盛饭添菜的当儿,倏然看到刚刚会跑会跳的施潆追着一只小鸭子向我家的方向走来。她格格地笑着,粉嘟嘟的小脸上五官几乎挤在了一起。我站在门前像看傻子般盯着她,原以为那只惊慌失措的小鸭子会跑进我家避难。却不料它一径下了我家门前过道下的石磴,往小溪奔去。幼不更事的施潆完全不知危殆在前,也欢乐的径自追了下去。幸好上下石磴间的落差极小,她没有摔倒。
也因髫年懵懂,我那时竟就像看戏似的的“欣赏”着那一幕。直到“噗嗵”一声她追着小鸭子掉进了溪里,我才如梦初醒,赶紧跑了过去。记得那天溪水切肤刺骨的寒冱,水位也有一米。小小的施潆随着溪水不由自主地往前荡去,喤喤大哭着在溪里拼命挣扎,命悬一线。我站在溪边顾不得天寒地冻,咬着牙一头便扎进了溪水里。等我终于将她救上来时,她的小棉袄全然湿透了,四肢已被冻紫,而我自己也是被冻得通红,浑身瑟瑟地战抖起来。她的棉袄浸了水,益发的沉重,我狠狠地咬着牙齿吃力地抱着她,感觉自己都要虚脱了。而这时在我怀里的她却突然不哭了,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去到施家,施阿姨心疼地给她洗澡换衣,对我千恩万谢。
从此,施潆成了我的跟屁虫,走到哪里都甩不掉她。
我常常想,设使八岁那年我家无乔迁之事,我随爸妈一直居住在那白墙黑瓦的土房子里,施潆是不是会一直做我的跟屁虫,十二年来不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