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歌舞升平的东京城内弥漫着一股异样气氛。
皇上得了痹症这件事,就连各位大人家的门房都知晓。
但宫中有令,严禁外泄皇上病情所以,大家都知道却都装作不知道。
五日前,吏部尚书钱亿年为大皇子请封鲁王的折子几经拉扯,终于得到了皇上册封。
皇子刘麟甚至等不及准备各种繁琐流程礼制,匆匆就封。
心急程度可见一斑。
还好,东京禁军统领李忠乃皇帝刘豫的铁杆心腹,有他坐镇,终归维持了京城表面平静。
曲照听,舞照跳。
只当城东二十里外刘家寺逐渐集结的靖难军、泰宁军不存在似的。
二月二十二。
一场杏花春雨淋漓雄城,为厚重帝都凭添妩媚。
黄昏时分,春明坊宰相李邦彦府内,兵部尚书范恭知一身便服,愁眉不展。
清矍儒雅的李邦彦不紧不慢的抿了口茶,淡然道:“敬贤,那禁军统领李忠近来可有异动?”
“李相,李忠所部严守宫禁,依旧只听命于皇上,对大皇子似乎有所戒备。”
丁未前,李忠是周国济南府一名狱头,后因救过刘豫性命,被后者一路提拔至禁军统领高位,可以算作大齐内对刘豫最为忠诚之人。
李邦彦点点头,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意外。
“李相,皇上还没拿准主意么?”范恭知又问。
“呵,皇上只怕早有了主意,但他如何敢说?城外单宁圭的六千靖难军、郦琼的四千泰宁军是摆给谁看的?”
李邦彦说的隐晦,但熟知皇家辛秘的范恭知却能听明白皇后钱氏出身鲁地豪族,当年刘豫尚为周臣时,钱氏一家虽对刘豫仕途助益多多,但钱氏性子跋扈,并不得刘豫所喜。
后来,金国伐周,纷乱局势中,钱家挟刘豫顺势叛周降金。
刘豫被金人扶为齐帝后,钱氏封后,却依然强势.有传言称,早些年皇后甚至敢在宫中当着宫女的面大声呵斥刘豫。
经年累月下,刘豫自是不喜钱氏,由此恨屋及乌,大皇子刘麟同样不得他喜爱。
大齐朝堂早有传闻,皇上意属三皇子刘螭。
如果刘豫身体康健,能再多活上十年八年,等待刚及弱冠的三皇子培植心腹倒也还好。
却不想,这个时候得了病
他身子好时,尚能压制住各地军头,但他这么一病,早已和大皇子交好的各地军头便迫不及待的站队了刘麟。
其中,以单宁圭和郦琼最为积极。
大势之下,恐怕刘豫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李相,我们当何去何从?”范恭知又问。
“静观其变吧”
李邦彦却不是那么担心就算近年来,以他为首的相党隐隐有向刘螭靠拢的意思,但他自认只要适时放弃刘螭,刘麟不会秋后算账。
毕竟,他这相位是金人指定的。
刘麟或许敢对三弟刘螭动手,却不敢轻易动李邦彦。
金国,那是父国!
父国的人,你们敢动?
范恭知自是听出了李邦彦有放弃刘螭的打算,不由一叹。
却也知这才是老成持重之谋趁现在双方还未打生打死,相党这边适可而止保持中立,以后就算刘麟登基也不妨碍他们富贵。
手中无兵,不可逆势而为啊!
想到此处,范恭知又道:“鲁王开府后,第一桩任命便调用蔡州同知陈景彦来京就任王府长史,此事我们配合么?”
“配合!为何不配合.”
“此事一出,淮北节度使陈初要难受了。”
“呵呵,鲁王此举一石二鸟啊!既笼了颍川陈家,又削了陈初之势”
“是啊。去年因淮北之乱,我与他有数面之缘,此子虽桀骜了些,却不吝财货。原本我还想将收为李相所用.”范恭知又是一叹。
听了这个,李邦彦稍一沉吟,忽地呵呵一笑,道:“既然敬贤与他有些交情,那咱就卖他个人情吧。”
“哦?请李相明言”
“派人提前通知他一声。”
“呃,也好。”
“呵呵,莫着急,咱派的人比宣旨钦差早一两个时辰就好”
“呃哈哈,好。”
二月二十六。
巳时初,淮北节度使衙门忽然来了一名东京城使者,带了封范恭知的亲笔信。
陈初很是意外。
虽然淮北之乱中,和范恭知勉强算得上并肩作战过,但两人的关系远不到能书信来往的地步。
看信后,陈初先是错愕,接着差点骂娘。
这刘麟犯了哪门子病?好端端调我的人作甚!
恼怒之后,陈初迅速冷静下来,细细思量起这件事的影响来。
陈景彦若是被调走,桐山系在根据地蔡州,必会出现一个巨大的权力缺口。
论资历,蔡源、西门恭这些刚刚由吏转官的中下层官员,都不足以接任从五品的同知。
更令人担忧的是,若陈景彦去东京赴任后,陈景安态度会如何?
已经去淮北各地就任的数名陈家子侄如何安排?
毕竟那从四品的王府长史可要比一府同知气派多了,且当下局势,大齐九成九的官员都认为鲁王会是未来新皇。
潜邸从龙之臣这份诱惑不算小啊!
陈景彦这货是个官迷,陈初对他还真没多少信心。
若陈初强行阻拦他前去就任,两人必生隔阂.
若什么也不做便放他走了,往后朝廷若再调用蔡源、调用西门恭呢?
任由他们把身边可用之人都剪掉?
“不成!”
就算仓促间还没想到应对办法,但温水煮青蛙的坐以待毙绝不可取。
只是,刚刚起身,衙门外又来一信使这人送的是河南路经略安抚使张纯孝的亲笔信。
信中同样提及了陈景彦被征调一事,甚至细细分析了其中利弊。
这老范和老张人不错哩,有事时还知道提前通知一声。
“毛蛋,去隔壁请陈大人来一趟。”
不管怎样,陈景彦的态度是关键,陈初准备先试探一番。
毛蛋得令出门,只是刚离开十几息便慌里慌张的跑了回来。
“怎了?”陈初奇怪道。
毛蛋却指着隔壁喘气道:“东家,东京城来了宣旨钦差,刚刚进了官衙,陈同知正在忙着准备接旨,恐一时半会来不了!”
“.”
陈初一阵错愕,猛地回头看向了公案上的两封书信。
好嘛!信到的真是时候,只比旨意早了这么一会,什么都来不及做了!
偏偏你还不能说人家没提前告诉你.这两个老王八蛋!
巳时二刻。
因钦差没有事先通知,忽然进城,衙前街上一阵忙乱。但纷乱涟漪却未波及到城深处的百花巷。
虽日上三竿,但惯于通宵达旦饮酒作乐的蕴秀阁内一片寂静。
直到紧闭的院门被人‘咚咚’擂响。
那小厮将门打开后,得知是某位贵公子的仆人来寻自家公子,自是不敢怠慢。
少倾,宿醉纵乐后肿起了一对鱼泡眼的吴逸繁从晴云苑走出,身旁的家仆还在小声向他解释着什么。
“公子好走~”
被方才敲门动静吵醒了的赛貂蝉站在院内笑吟吟招呼了一声。
那吴逸繁却只当没听见,低头快步离去。
赛貂蝉懂,吴公子这是怕被人认出来。刚才没听么,她打招呼时,连‘姓’都没带。
只为假装不认得他。
待吴逸繁背影消失,赛貂蝉脸上笑容一瞬间消失,大步走向晴云苑。
昨晚,住在此间的晴儿哀哀哭泣、讨饶的叫声吵了半夜。
不想,隔壁的雯儿已提前一步来到了卧房。
晴儿抓了被子裹在胸前,光洁的后背上竟是数不清的渗血抓痕和青紫齿印,触目惊心。
赛貂蝉不由一阵心疼.这晴儿是她花了心思教养的,容貌生的清秀,笑起来便会生出一对小酒窝,更难得的是她身上还有股淡雅书卷气。
最后一点在勾栏里尤为难得。
“哎哟,我的好女儿受苦了”
赛貂蝉赶忙在床边坐了,摘下一枚银簪塞进了晴儿手里。
晴儿只顾趴在雯儿怀里嘤嘤啜泣,那雯儿却是看不惯了,埋怨道:“妈妈,往后能不能别接吴公子这种客人了!回回来了都要折腾晴儿一身伤”
“噫!浪蹄子!如今又来说这话,当初人吴公子头次来,是谁说不使钱也愿意伺候他一回?”
赛貂蝉伸指在雯儿额头戳了一下。
雯儿一时语塞,顿了顿,才道:“谁知这模样俊俏的公子竟有这种癖好!每回不是咬,便是打,上次还无端打了晴儿几个耳光”
一说这个,晴儿哭的更委屈了。
这吴公子虽出手大方,却是个极难伺候的每回吃醉酒,二话不说便扒人衣裳,让人光着身子跪地说‘阿鱼错了’、‘阿鱼是贱人’之类的。
然后就是一顿打,要么打耳光,要么以竹尺抽后背。
至今晴儿也不知阿鱼是谁.更不知到底怎惹了这吴公子。
总之,这位公子像是疯了一般,每回只找她一个人,换谁都不行。
想及过往,晴儿终于抽噎道:“妈妈,下回他再来,女儿说甚也不伺候了。”
“哎,我晴儿乖,只当被针扎了一回,忍忍就过去了。”
赛貂蝉还要再哄,雯儿却看不下去了,“妈妈!再这般下去,晴儿还有命么!外人都说妈妈背后有大人撑腰,求妈妈找大人说一声吧!”
“.”
赛貂蝉之所以不敢明着拒绝吴逸繁,正是知道他是知府的侄子。
虽然孙昌浩在蔡州臭了名声,但那也是名义上的一府之尊,不是她们这种风尘女子惹得起的。
可她又实在不想轻易去找蔡婳.她做着蕴秀阁名义上的东家,不就是解决各种麻烦的么,遇事便找幕后老板,会显得她很废柴啊。
“此事容我想想吧”
赛貂蝉又看了一眼晴儿后背上的累累伤痕,终于叹道。
数街之隔。
书院街蔡州五日谈报馆。
今日事少,陈瑾瑜校完稿子,随手拿了本闲书看起来,却足足半刻钟没有翻页。
俄顷,终于丢了书本,看了看天色,忽道:“篆云,眼下几时了?”
“回小娘,如今才巳时二刻,离申时尚早呢。”
篆云似笑非笑回道。
近来,每隔两日,自家小娘便会在午后申时去节帅衙门,帮侯爷整理书房。
今日,又该去了.从早起自家小娘便心神不属。
一听中间还隔着两个时辰呢,陈瑾瑜病恹恹的支着脑袋看向了窗外,瞅着那窗扇的影子一丝一丝缩短,只觉时间过的太慢。
大约过了一刻钟,也可能只过了几息,陈瑾瑜终于坐不住了,突然起身,强行找理由道:“哎,反正报馆无事,我去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需帮忙的!篆云你留在这儿,若家里找我,便说我与朱家小娘出城踏青去了。若有当紧事,你再去节帅衙门寻我”
“嘿嘿,奴婢知道了。”
陈瑾瑜转身去了里间,简单修饰了一下妆容。
只可惜,刚要出门时,家中的张嫲嫲却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小娘小娘,快随我回家!”
“怎了?”陈瑾瑜迷茫道。
“皇上,皇上来了圣旨!咱们赶快回去接旨.”
“圣旨?”
陈瑾瑜惊讶过后,却不以为意道:“给爹爹的圣旨,有爹爹和娘亲接旨就够了呀,非要唤我回去作甚.”
“不是!那钦差讲,还有给小娘你的旨意!需小娘亲自接旨。”
“给我的旨意?”
陈瑾瑜更懵了她一个没嫁人的女儿家,不存在因夫得封的可能,便是爹爹被朝廷封赏惠及家人,也该是娘亲被封诰命呀,怎也轮不到她
想不明白,陈瑾瑜跟着张嫲嫲急匆匆往官舍赶去。
用了半刻钟,跑出了一身香汗,这才回到官舍大门外。
却不想,在门外‘偶遇’了吴逸繁。
吴逸繁应是刚刚从姑父口中得到了某个确切消息,激动的满脸通红。
陈瑾瑜奇怪的看了一眼吴逸繁,拎着裙摆踏上了台阶。
谁知站在阶旁的吴逸繁却猛一伸手,一把拽住了陈瑾瑜的胳膊,猝不及防之下,陈瑾瑜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双膝磕在台阶上,右手下意识的撑在地上,手掌刚好被一块小石子划了个口子。
陈瑾瑜吃疼,抱着膝盖回头恼道:“吴逸繁,你作甚!”
吴逸繁也没想到竟摔了陈瑾瑜一下,下意识想要道歉,却忽然想起片刻后即将宣读的圣旨内容,腰身瞬间挺直,口吻不自觉也带了几分威严,“呵呵,阿瑜!待你入了我家,需改改这脾气。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却不懂夫为妇纲的道理么?”
“.”
委顿在地的陈瑾瑜愕然地张着小嘴,竟一时不知该说啥了,太过气恼后,反而觉着可笑。
陈瑾瑜揉了揉膝盖,慢慢爬了起来,瞪了吴逸繁一眼,道:“吴公子莫非得了失心疯?青天白日,却尽说些疯话.”
说罢,拍拍裙摆上的尘土,走进官舍。
依旧站在原地的吴逸繁脸上狰狞神色一闪即逝,随后却咧嘴露出豁牙笑了起来,朝陈瑾瑜的背影喊道:“阿瑜!你是我家的,谁也抢不走!”
“.”
本已不打算搭理他的陈瑾瑜听了这话,终是没忍住,回头娇斥道:“吴逸繁,我原本碍于两家之情不愿说些有损情面的话,你却拎不清!现下我告诉你,我陈瑾瑜绝不会嫁你,除非我死了!”
吴逸繁表情不由一滞,接着却舔了舔嘴唇,眼神中跳跃起疯狂火苗,似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你便是死,也要死在我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