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章 外放

挥手作别秦连豹同六哥,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花椒不但盼着他们一帆风顺,还盼着他们能够早去早回,更是由衷地盼着秦老爹秦老娘的“缅怀之旅”,能够早日成团。

花椒有些恍然。

若不是罗氏的提醒,她不知道要到甚的时候才会意识到,不仅仅是秦老爹,还有罗氏,以及她自己,心尖尖上,其实都有一个无底的深渊。

这个深渊,叫做——乡愁。

但与此同时,让花椒意识到语言之匮乏,无法形容个中滋味的是,她好似早就已经朦朦胧胧的意识到,这些年来,她做为花椒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可前世的种种记忆,似乎越发模糊了。

会不会有一天,那些曾经让她念念不忘的记忆就这样变成了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花椒不知道。

但她能够感觉的到,她心尖尖上的这个无底深渊,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悄然愈合了。似乎已经深可见底,再度扔下巨石的辰光,已经能够听得到回响了。

曾经镌刻在骨子里的伤感与愁绪,不再如狂涛漫卷般奔涌在心头,无声无息之间,已经被蒸腾成了丝丝缕缕的薄雾,氤氲在天地之间。

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

这是一直一来,花椒潜意识里用来安慰自己的一句话,借以慰藉心中再也无法见到故乡的恐惧。

可现在重新想来,花椒不由在想,故乡,或许是一个双重的概念。

一边是地理标示,另一边是心理皈依。

地理的标示,这自是唯一的,不可更易的。但心理上的皈依,或许不一样,或许会随着每一个个体的成长,不断的丰富,甚至于迁移。

起码花椒审视自己之后,是这样认为的。

而这个最根本的原因,或许就在于一个“境”字儿。

每一个心境,或许都可能造就一个精神故乡。

当花椒由衷地因为一个人、一件事儿、一个瞬间爱上这方水土的时候,她的心里,似乎已经多了一个故乡了。

古人常说,“人生如寄”。

人生短短百年光阴,不过是暂时寄寓于人世间而已。

这个说法,并不稀奇。

道家经典中,也常会以“旅归”来指人的生命,比喻生是暂时的,而道却是永恒的,就像家一般。

天地万物,不过是一气之转变,气聚而生,气散而死。

人的生命亦是如此,终将要归于虚无、永恒、未知。

所以,天地间的故乡他乡,抑或都不过是人们暂时的故乡,永恒的他乡。

我们或许并不需要执着于他乡故乡的亲疏远近。

他乡故乡皆不远,外境吾境两从容。

只不过,花椒虽然能够想明白此心安处是吾乡的道理,可仍在红尘堆中打滚的她,却做不到这样的豁达坦然,她更希望的还是外境吾境两团圆。

如果有的选,谁愿意用苦难模式来打通关。

如果可能的话,她希望所有人的每一步都是大道坦途,她希望每个人的每一天都万事如意。

故乡,她自己应当是回不去了的,自然希望秦老爹同罗氏能够不留遗憾,能够一偿夙愿。

花椒千头万绪,秦连豹的内心亦是久久不能平静的。

夫孝,德之本也。

秦连豹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也算做到了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确实有将爹娘放在心上。

可听得罗的氏一席话,他这才知道自己做的还远远不够,或者说他的孝道,还是流于表面了。

他还是不够了解父母心中的苦衷、惆怅。

乡愁,这不仅仅是立族立祠,香火祭祀不断,就能够挥去的。

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的就蹦出了一首古诗来。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他还记得他头一遭读到这首古诗的辰光,简直如获至宝。因为他虽然并不理解乡愁,却是透过这首诗,他才真正理解到文章天成、妙手偶得到底是甚的意思。

之后的这些年来,因着爱不释手的缘故,他翻来覆去的已经读过不下百遍了,每一遍都有新的感悟。

也曾不止一次的用自己的感悟去引导小字辈们,希望他们能够明白,语言声韵,只要发自肺腑,即便朴实无华,毫不雕琢,也能在不知不觉之中,将人带入诗的意境。

也常拿这首诗做范例,指点他们去模仿、创作、领悟诗境。

可一直以来,他翻来覆去所说的,不过是就全诗来看,一二句虽属平平,可三四句却似峰回路转,别有境界之类的话儿。

告诉他们三四两句的妙处在于背面敷粉,了无痕迹。虽写哀情,却借欢悦场面来表现。虽为写己,却从儿童一面翻出。而且所写儿童问话的场面又极富生活情趣,即使看客无不为诗人久客伤老之情所感染,也不能不被这一饶有趣味的生活场景所打动……

他都不知道,到底是从甚的时候起,他已经在这首浑然天成的感怀诗中注入了功利的色彩。

也是直到当下才真正体会到,三四两句,有问无答处的悄然作结,弦外之音却如空谷传响,是何等的哀婉备至、久久不绝……

当下整个人就陷在了这样的情绪里,低回沉思,就好似忽的置身在了波光粼粼的镜湖旁,人事日非,无疑越发感伤。

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花椒左瞅瞅右瞅瞅,看着好像忽的变了个人似的秦连豹,自然不解。

可到底已经不是小辰光了,她也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就算她好意思,秦连豹同罗氏也不会给她听壁角的机会的。

自然也就没法儿知道,之后秦连豹同罗氏又窃窃私语了些甚的。她只知道,转天过来,罗氏眼睛有些浮肿。既像睡眠不足的样子,又像狠狠哭过一场的模样。

不过眉宇间,却是说不出的柔和温暖。

花椒脚步一顿,随后又蹦跳到罗氏身边,但已决定不去追问,只当没瞧见。

而之后的几天里,秦连豹兄弟几个总是凑在一起商量着甚的。只当秦连豹带着六哥离家前往新安府前夕,似乎还没有商量出个所以然来。

花椒只能暗暗祷告。

却没想到,不过几天光景,秦连豹同六哥估摸着还未下船,李蹊那忽的就有好消息传来了。

前脚李巡检派了人来报喜,后脚茴香又坐了马车过来,告诉阖家,李蹊点了利州守备,不日就要上任,李太太让她跟着李蹊一道去上任。

阖家自是又惊又喜,不过,花椒的第一反应却是利州在哪里?

跳着脚问了茴香这才知道,利州远在川蜀。

花椒有些傻眼:“怎的那样远?”

不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花椒恍惚记得西南川蜀之地多少数民族,只是不知道如今有没有改土归流,实行的还是不是土司制度,她可记得,那地方可不少公开武装叛乱的事件,而李蹊又是武官。

虽然秦连豹早就给他们普及过来,所谓守备,其实就是管理军队总务、军饷,以及军粮的正五品官员。

茴香却已经接受这个现实了,告诉花椒以及众人:“虽说山高水远,蜀道难行,且治下多夷民,却绝不是甚的凋敝没落的穷山恶水,没有开化的地方。不但工商发达,而且遍地书院,可谓物华天宝,倒是个好去处。”

不过茴香也只是听得李太太这么匆匆一说罢了,至多就再不清楚了,而且眼下还真没工夫去思量这些的。

如今这世道,虽说交通不便,朝廷却规定了官员到任的期限。

都以京城为中心,又分为有交通的地方,譬如到顺天十日、直隶十五日、龙江三十日。至于没有交通的地方,这其中就有川蜀,以六十日为限。

而且外放官员,时限五日之内领取委任状,拖延过半月不向朝廷辞别出城者,必将严办。若有在京逗留,抑或出了城又潜入城内,抑或绕道回家的,再有借债置办衣物、娶妻买妾的,降级使用。迟到一年以上到任者,直接革职为民。

而朝廷这样规定的用意,强调不许逗留,尤其不得举债。这是因为当今世道,官员的俸禄并不算高。而官员上任以及调动,都是需要自掏路费的,朝廷可没有车马费给你。

那些个下级官员,出不起路费的,并不在少数。外放京官逗留京城拖延不走,开销必然很大,势必就要举借印子钱。

甚至于有的都不用自个儿开口,就有专放印子钱,甚至于别有居心的人苍蝇叮肉似的,循着腥味找到你,主动要把银子塞到你手里。

到时候官员上任,债主跟到他上任的地方,天天逼着还债的例子可不是没有的。哪怕你再威风的官员,这辰光在债主面前,也成了“孙子”了。

而为了还债,没有法子,官员又势必要搜刮民财,就要贪赃枉法。

正因为此,为了防止外放的官员贪腐,朝廷才做出了以上看起来不近人情的禁止性规定。

至于不许外任的官员绕道回家,也是担心他们跟家乡的“父母官”串通一气,干出违法乱纪的事体来。

这样的制度,对官员来说,也许苛刻,却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

因着以上种种,所以李蹊在领取凭证之后,就得当即前往利州上任了。

估计这会子已经启程了。

“我听公公婆婆的意思,短则十天,长则半月,待收拾妥当,就会派人送我同祺姐儿去利州同相公会合了……”

茴香说起这话的时候,心安神定,眉宇间是说不出来的安然。

李太太旧年就已经同她说过了,李蹊一旦外放,就让她带着祺姐儿跟着李蹊去上任。

头一遭听说这话儿的辰光,她自是讶然的。

她可是长子长媳,若是李蹊外放,她自然要留在家中服侍公婆,教养女儿,照顾小叔子小姑子。

可她同时也知道,李太太是光明磊落之人,既是这样说,那必是希望她跟着李蹊上任的。

李太太确实是这样思量的,他们两口子年纪还不是很大,还不用孩子们服侍膝下。

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两口子两地分居,总不是甚的好事体,她亦是过来人,自然知道这其中的滋味。

想当年,孩子他爹刚刚中举,决定外放的辰光,家里老太太就张罗着要给他纳妾了。说要留她在家里服侍老人、主持中馈。他在外头做官,身边没个照顾的人怎的行。幸好孩子他爹跑得快,老太太又走的早,否则被她这么一折腾,他们屋里早就有了别人了。哪里能像如今这样,孩子都是自己的。

何况李蹊远在川蜀,虽然身边有长随小厮进进出出的服侍着,可哪能有媳妇儿这样事事把他放在心上的。而且不管在哪儿做官,文官还是武官,不过“人情”二字儿,不知道还有多少事儿要茴香这个贤内助替他打点的。

至于孩子,虽然祺姐儿年纪还小,他们也确实舍不得,可孩子都是娘的心肝肉,他们把祺姐儿留下了,倒是有人承欢膝下了,确实高兴了,可茴香怎的办。俗话说的好,儿不嫌母丑,跟着娘老子,就算日子过得艰难些,也总是一家人在一起,好过骨肉分离。

又告诉了茴香一大通外放的事儿,譬如到了地方同人交际要放低身段,新来乍到免得四处碰壁之类的话儿……

一直不曾说话的罗氏听说李太太还让茴香把祺姐儿一并带上,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念了一声佛,才拍着茴香的手背同她道:“你可得记得你婆婆的好,日后好好孝敬她才是!”

既然分别已是注定,那就再不必说些甚的,让孩子跟着伤心了。

茴香郑重应是。

可想起这一别,还不知道甚的辰光才能回到崇塘,才能再见到娘家人,心里一酸,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

香叶也跟着哭了起来,正趴在那里写写画画,同丁香一道研究着利州方位的花椒也被屋里的气氛所感染,抬起头来,眼圈也慢慢红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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