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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二日,东街康府灵堂大张,供人吊唁。

康李氏肝肠寸断,数度昏厥,每每醒来之后仍是抱着那只瓷罐痛哭不已。康文祥虽好些,但也不过强撑着主持大局。其余康夫人,无人指望她还能清醒理智的指挥局面。

就在家仆布置灵堂的时候,少筠依从康青阳生前意愿,依照新妇入门的规矩给三位长辈敬茶。

当三人听闻少筠恭敬的喊一声“老爷、太太、姨太太”的时候,三人心中感喟到无以复加!若是一开始便如此,他们这一家又何至于此!

康李氏颤抖着手接过这盏茶后,忍不住跪下来抱着少筠,哭道:“我的儿!我苦命的儿!你怎么就这么苦命啊!若是当初你就是我康家的人,你哥哥怎么落个客死异乡、死无全尸的下场啊!我的儿!我苦命的儿!”

康夫人一声抽噎,偏头到一侧,帕子瞬间全湿透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当初康家媳妇就是竹子,固然不会有今天这一日。但若后来,你康家三人不这般揉捏自己的孩子,又何至于梁苑苑的无情无义?!侍菊深吸一口气,不想少筠伤心太过,便擦干自己的眼泪,拉过宏泰对康李氏说道:“姨太太请节哀吧!不幸中的万幸,少爷生前到底遇上我们小姐,来得及交托小少爷!”,说着笑着对宏泰说:“宏泰小少爷,先生教导你看见祖父祖母应该如何?”

三人泪流不已叫宏泰有点恐惧,但他十分乖巧,看了少筠一眼,得到少筠的肯定后便来到康文祥跟前磕头行礼:“孙儿宏泰,见过祖父大人!”

康文祥夫妻看见宏泰形容,想起这三年的悬念终于水落石出,天人永隔又有意外之喜,不由得百感交集,两人都抢上来、俯身抱着宏泰,放声哭了出来。宏泰不明所以,又着实吓住了,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家仆上来禀报说灵台搭好了,也有人立即就上门吊唁了。

康李氏闻言松开少筠,任由丫头扶着坐到椅子上,正要吩咐少筠的时候,又突然听见那家仆说道:“那……那梁苑苑也来了……拉着堂前的何老爷,说要见她的儿子……”

康李氏突然如同被马蜂蜇了般跳起来,一面跑一面拔下头上一根簪子冲了出去!

灵堂前梁苑苑两眼通红,跪在何文渊面前依依呀呀的哭着:“求大人做主……他原本是获罪人家……儿子却是我的亲生儿子……我这辈子,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求能与我儿子相依为命……”

正哭着,康李氏披头散发高呼奔至:“贱人、我要杀了你!”

何文渊来不及反应,梁苑苑泪眼朦胧方才转头过来,康李氏已经冲了过来,一根尖利的簪子擦着梁苑苑的脸庞而过,带出一道血痕之余,扎中了何文渊的大腿!

“啊!”,梁苑苑一抹一手血,不由得失声尖叫!

何文渊大腿一痛、眉头一皱,双手立即制住康李氏、卸了她手中的簪子。

不过何文渊料想不到一个日夜悬心最后还是得承受丧子之痛的母亲的决心!康李氏压根没理何文渊,她摔倒在地后一骨碌又立即爬起来,一把扯过梁苑苑的银簪子,又要去刺梁苑苑。

梁苑苑大哭着去招架,一面哀求:“大人!求求大人!还我儿子、我立即就走!”

康李氏气不打一处来,手上越发用力。但她毕竟年老力衰,始终无法让梁苑苑太吃亏。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一声怒喝传来:“贱人!还敢找上门来么!”,说着,众人只见一道黑色影子极快的冲了过来,紧接着就听闻梁苑苑的一声惨叫。众人再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一贯以礼仪著称的康夫人竟然双手猛揪着梁苑苑的头发,左右撕扯!三人不由分说,一下子滚跌在地,都是一身的灰尘。

所有的言辞都已经贫乏,只有一句斯文扫地!

紧跟而来的康文祥连连拍着桌子,吼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哐当的声音传于堂前,桌上的东西反复震动后全数落地!

仆人此刻方才敢上前去拉开三人,康文祥这才住了手,跌坐在一旁椅子上,垂头垂泪道:“这儿是犬儿的灵堂,他生前为这个家、为他那莫名其妙不知所谓的妻子,不得安宁。如今……他回家了……好容易回家了……你们消停一会吧,让我这个做爹爹的,好好地,送他最后这一程……”

康夫人和康李氏同时住了手,哭倒在地。

梁苑苑披头散发,满脸血痕。但她顾不上了,因为她看见了她日思夜想想了四年的儿子!她儿子依附在桑少筠身侧,紧紧抱着桑少筠的腿,恐惧的看着她,又仰头软软的叫唤桑少筠:“娘、娘,他们要做什么……”

一瞬间昏天地暗,整个世界全都坍塌了!

忍受着康家夜以继日的侮辱恐吓、忍受着所有人的冰冷无情、不去想自己的父母家人今安在,自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活在这个冰冷的世上,唯一的想念就是她曾怀胎十月的孩子。她一度觉得,只要拥有这个孩子,哪怕全世界都抛弃她,她都觉得温暖、她都能活下去。可是……

她不肯相信,冲到宏泰面前,用尽这半生的力气吼道:“她不是!她不是你娘!我才是!我才是!”

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宏泰顿时大哭起来,越加躲到少筠身后:“娘、娘!”

康府家仆立即抢过来架住梁苑苑。

梁苑苑哪里还顾得?她朝着少筠嘶吼:“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要抢我的东西!抢走我爹、抢走我丈夫,还要抢走我的儿子!”

那一刻——听到这一句话的那一刻——少筠觉得她恨梁苑苑,很恨!恨到无论梁苑苑有什么结果,她都无法解恨!可是恨至极处,反而淡然!她冷冷的看向一旁明显已经心力交瘁的何文渊:“原来这就是朝廷明诏嘉奖的节妇!如此,我再也不会有什么顾虑!”

何文渊眉头一漾,几乎不敢接下少筠那一道如同利刃般的目光。

侍菊则冷笑着对一旁的扬州知府孙方兴说道:“孙大人,若这位背宗忘祖连爹娘夫家都不要的不知哪里生出来的野女人告状,您……不会把我们小少爷判给她吧?”

孙方兴冷汗连连!一面是朝廷的嘉奖,一面是悠悠众口……

“若说断案!”,沉默许久的康文祥接口道:“我也曾任知府之职,深知大明律例。他梁苑苑产子之后自请下堂,自然不是我康家之人,又岂能占我康家之子?宏泰乃是我儿康青阳的亲子,论父子纲常,自然是我康家人!孙大人何尝见过母亲生子、子随母姓?”

孙方兴一顿,赫然大悟。

“我方才说过,我儿归家,我只想送他这最后一程!若诸位大人有心吊唁,我替犬儿谢诸位大人。若不是,恕不远送!至于日后官司,有人要打,我康文祥散尽家财也奉陪!”,说到这儿康文祥手掌又一拍,指着一旁一个家仆喝道:“家里来了这背宗忘祖两爹娘夫家都不要的不知哪里生出来的野女人,你们还不打出去么!”

家仆得令,也不管还有几位大人在场,纷纷寻了扫帚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梁苑苑身上招呼。可怜梁苑苑不知又吃了多少棍棒,就这样被打出了门。

直至此时,少筠哄住了宏泰,方才跪倒一侧草席之上。

随后副督察御史何文渊、两淮都转运盐使司都转运使肖全安、同知钱艺林以及扬州知府孙方兴一一上香吊唁。

上香之后,何文渊立在灵堂一侧,看见少筠披麻戴孝、头不稍抬,心中滋味难以描述。

少筠尚在生,那就意味着当日渔村那场大火她是亲身经历。可当初她宁愿隐姓埋名、身无分文,也不愿意返回扬州!她家里的老掌故死了、母亲吓死了、弟弟连尸首都没有了,这些,全部都没能让她回头——她这一走,该是多么的决绝!还有……她在哪里遇上了康青阳?康青阳离开扬州是为了什么,显而易见。后来刑部之内究竟发生什么也无人得知,但少筠遇见青阳时,青阳已经药石无灵,却是少筠亲口所说。这就意味着那时少筠应该在京城、康青阳也死在京城。这才能解释为何康青阳最后的足迹留在京城却再也没有了下文,那么多人查了那么多年都毫无结果。

想到这儿,何文渊忍不住闭眼仰头!少筠……那时曾在京城!也许这三四年间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却从来没有找他的意思……

忍不住,何文渊蹲到少筠面前:“少……康、康少夫人……请节哀保重……”

眼前披麻戴孝的人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反应。

何文渊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说什么,最终却只觉得词穷!还能说什么?是他接引她家里的奴婢取得证据,是他下令逮捕他的弟弟姑父,是他不能未雨绸缪,令她的母亲当场猝死,是他令她桑家一夕之间家散人亡!在他心里,他忍痛这样做,是为了家国长治。可是她、一个弱智女流,本该出嫁享福,最终,不过二十出头就做了未亡人……

若要怪……只能怪阴差阳错吧!若她不能谅解,他又能如何?何文渊捏了捏拳头,缓缓起身。

就在这时,家仆唱和:“何副督察御史夫人、如夫人上门吊唁!”

紧接着,一名丫头扶着宁悦,惊恐不已的彩英扶着强自镇定的樊清漪徐徐而来!

堂上几位大人纷纷皱眉!这男女授受不亲,何文渊的老婆们搞什么名堂!

何文渊立即迎上去,低声问宁悦:“怎么回事!这样就来了!”

宁悦看了清漪一眼,叹道:“小竹子呢!昔日一桌吃过饭的姑娘,宁悦听闻她……何况清漪和彩英还是……”

樊清漪一双眼睛秋水盈盈,软软的声音道:“爷……虽然鲁莽,但是……妾身……”

樊清漪说不下去,但何文渊却知道中间蹊跷!樊清漪到底是从桑府出来的,账本也是由她带出来的,如今少筠如此举动,她心存畏惧、愧疚,也是理所当然的!何文渊拍了拍清漪:“放心,有我呢。你去尽一份心吧。”

樊清漪看了看一侧面目不见的少筠和侍菊,又朝何文渊点了点头,模样楚楚可怜!

宁悦见状就先行上了一注清香,然后奠了一杯酒,才走到少筠跟前,徐徐俯身安慰少筠:“少筠……虽不知中间缘故何以坎坷,只愿你保重身子、节哀顺变!日后若是闷了,让小丫头带个话,咱们一处说说话。”

礼貌周全,可是,换不来两主仆的一点反应。

宁悦叹气,直起身子,站到何文渊身侧。

后面樊清漪则在彩英的搀扶下,带着有些僵硬的姿态慢慢走到灵台前,接过仆人递来的一炷香。当樊清漪持香三鞠躬之时,灵堂外突然炸响一声暴喝:“住手!”

众人三震,回头一看,一个年纪颇大的丫头满脸泪痕、满脸怒容疾奔而来!

这丫头一瞬间冲到樊清漪面前,不由分说,张手猛然一推:“贱人!你还敢站到我二小姐面前!”

“啊!”,樊清漪原本就是小脚女人,虽有彩英搀扶,却不及这丫头的猛然一推,立即惨叫一声、撞在灵台之上。

灵台上的供品全乱了,樊清漪腰上一痛,一下子扑在彩英身上。而彩英一直紧绷着的身躯一下子被那丫头戳破,当即也惨叫一声,瘫倒在地!

灵堂又是大乱!

那丫头也顾不得两人,“哇”的一声大哭出来,跪着爬到少筠面前:“二小姐!是她们害了咱们家啊!她给康公子上香,康公子死不瞑目啊!二小姐!是灵儿、伺候二太太的灵儿啊!二小姐!我们好想你啊!你没死、没死!”

跪着的两人中,有一人徐徐揭开披着的麻布,浅笑道:“灵儿!别哭了,你要笑!因为日后,我桑侍菊要为我们桑家把血债讨回来、一分不少!”

灵儿哭着呢喃:“侍菊、侍菊……你是二小姐的侍菊……你没死、二小姐也没有死……”

侍菊缓缓站起来,扫过一旁的何文渊夫妇,徐徐走到樊清漪和彩英面前,居高临下,笑得如同秋天明媚的蟹爪菊:“是我、侍菊。我没有死,小竹子、桑少筠也没有死。看清楚了么?”

看清楚了么?肝胆俱催的时刻到了,欠下的该还的时候到了!

樊清漪木着脸,看了侍菊一眼,然后转头盯着少筠,一张脸如同傩戏的面具,凝固,只有凝固!彩英畏惧的看着侍菊,倒退一步,再次撞倒灵台,几乎屎尿俱出!

随后侍菊又缓缓回到草席之上,跪下,对哭着的灵儿说:“别哭,回家守好家,等偿了康少爷的心愿,竹子会回家的。”

灵儿潸然落泪,却还是点头领命而去。

……

作者有话要说: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反正……就是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