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说完,李慕儿就知道她输了。
她对沈琼莲的信息,几乎一无所知。
怪只怪当初朱祐樘为何不与她道个明白?又为何偏选择让她顶替这个沈琼莲的身份?难道他就不怕终有一日叫这正版的戳穿吗?
“奴婢在万岁爷初登大宝时就已入宫,只得个在藏书阁整理书录的差使。听闻女……听闻有沈氏被封女学士时也是惊叹万分,却苦于无处申诉,只能……”
李慕儿强言道:“娘娘,臣家中有何人、供何职,稍加打听便知,这也不能证明她是沈琼莲而臣不是啊!”
“可奴婢怎么曾听女学士亲口说过,家中无兄弟姊妹,女学士的父亲,膝下只有你一个女儿呢?”
一道女子声音沁凉入心,李慕儿不用回头便可猜到来人是谁。
脑海里映出那个天色未明的初晨,两人友善对坐于尚食局,隔着一碗安神补脑汤,说过的话:
“姐姐当真没叫错”……
神思恍惚间,郑金莲已走到了面前,背对着她向上头作揖,又慢悠悠地说道:“皇后娘娘,请恕奴婢多嘴,奴婢也觉得女学士身份存疑。说起来当初乾清宫发生行刺事件,倒也和女学士有几分关系呢。”
李慕儿已经顾自失了神。
在这宫中,她到底看错了多少人?被多少虚情假意所迷惑?
仔细想想,宫里每个人,谁不把自己藏在面具后头。甜美柔弱背后是狠厉心机,任性妄为背后是自卑无助,温柔体贴背后,就不知是人是鬼。何文鼎和银耳,不也是有着满腔道义,却被后廷礼规压抑。
她呢,更是顶着别人的名头,活得战战兢兢,任人摆布。
而她一直视为精神支柱的那个心上人哪,他高坐于堂,一言不发。
他万人之上,不也是戴了面具,顾虑这个,担心那个,同样不能随着自己的心意,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她没有什么话可再反驳的了。
皇后和郑金莲是不是一伙,何时结为一伙,她也再不关心。
今日她们终要与她算分总账,置她于死地,那便,置吧。
“哦?照你的意思,乾清宫行刺的,莫非就是眼前这位身份不明的女学士?”
郑金莲没有直接回答皇后,而是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朱祐樘,语气温婉道:“奴婢不是来趟这趟浑水的。皇上,奴婢是奉太皇太后之意,再来问一句,方才说起的事,皇上此刻可能……”
话还没说完,萧敬随着马骢急匆匆赶到了,抢话谢罪道:“叩见皇上,皇后娘娘。老奴可以作证,女学士绝对是乌程沈琼莲,她的身份家世,司礼监皆有记载。是老奴亲自举荐,不会有错。”
众人都没有反应。
萧敬疑惑抬头看向李慕儿,只见她嘴唇微动,冲他莞尔一笑,只是轻语:
“迟了。”
迟了。
是她自己亲口对郑金莲说漏了嘴,本就是假的,怎么成的了真。
一直淡然坐在榻上的朱祐樘此时终于开口,却不是评论她是不是沈琼莲的事,而是答郑金莲的话:
“好。朕赐。”
赐……赐死?!
除了郑金莲红颜舒展,皇后安静坐下,其他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
难道今日她真的要命丧于此?
李慕儿终于缓缓将视线移到朱祐樘身上,目不转睛地将他凝住。他的发冠、眉眼上还带着些水雾,他也不擦一擦,万一又冻着了。
他的身体,可是虚的很。
朱祐樘本半垂着眼,此刻却像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似的,抬起头来也盯着她不放。以往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她才会这样看他,满满的透着爱意。如今竟这么不害臊,一点也不避讳了吗?
没有想到,两人的重逢竟然是在这种境地。
没有料到,终于等到他,却也终于迎来了这一天。
只这深深的一眼,李慕儿明白,他们要分开了,真的要分开了。
朱祐樘一定也意识到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李慕儿脸上带着淡泊的解脱的笑意。
“皇后。无论她姓甚名谁,都是朕御笔亲提的女学士。你是要继续查下去,还是听朕的?”
“皇上,臣妾自然是听皇上的。不知道太皇太后有什么打算,这样急着来问皇上?”
朱祐樘的眼睛依旧没有从李慕儿脸上移开,虽然他很担心,他接下去要说的话,会不会将她击垮。
“女学士,德行兼备,表率后廷,如今虽还未及放归,却已到适婚年龄。朕念你忠于职守,任事以来甚得朕心,特将你许配给兵部尚书马文升之子,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骢。你,可愿意?”
这是皇上亲口下的圣旨。
闻者皆惊愕失色。
就连郑金莲也变了脸色,急急反驳道:“皇上,太皇太后她……”
“你给朕闭嘴。”朱祐樘硬生生打断她,“朕告诉过你,朕封的女学士,她的生死去留,由朕自己决定。”
郑金莲眼眶泛红,只好唯唯诺诺答:“是,奴婢失言了。奴婢这就回去禀报太皇太后。”
她出门的时候经过马骢身边,冷笑看了马骢一眼。
本瞠目结舌愣在原地的马骢这才回过了神,郑重上前跪下谢恩:“臣,谢皇上成全。”
自然是说不出的欢喜。
这一回,是他放的手,彻底将她推还给他。他怎会不牢牢接住?他要用一生,一世,好好接住。
同时又有担忧。
她为他放弃所有,到头来不过一场空,她接受得了吗?她是不是难受的要死?想到这儿马骢忙收敛了欢喜神色,打眼去看她。
她竟似无悲无喜,只那般痴痴地望着朱祐樘。
马骢突然有种感觉,成亲后,不知要用上多少年岁时光,才能抹掉她心中关于他的那一部分。但是他知道,无论多久,他都愿意等,愿意陪她忘。
可她会不会现在就抗旨?
李慕儿却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她轻呵了一口气,一俯到地,将头磕在交叠的手背上,语气平静地说道:“臣,谢主隆恩。”
马骢心头激荡,忍得双拳攥紧。
李慕儿却伏着身子久久不能抬头。
皇后此时倒摆起了仁义:“得饶人处且饶人。皇上,如此,甚好。”
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