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江河是白江区的次级河流,一路逶迤向北,汇入大江。与大江的交汇处就是白江区政府所在地,斜对岸是白江省省会所在地。以前,从白江县城到省会办事要靠渡船。几年前,白江省修了第一座跨江大桥,就将省会和白江县城连在一起,让天堑变通途。而向家大院位于白江河的中段,地势低而平,四面皆是绵亘蜿蜒的高山,顺着河水流向,在白江河上游成椭圆状环抱向家坝。山像起伏爬行的藤蔓,向家大院像南瓜恬然隐匿其中。有风水先生说,向家大院为南瓜窝穴,祖屋建在其间,主大富。风水说也似曾应验,向家大院大名确为向姓地主所造房屋得名。
向家大院坐甲向庚,依山临河而建,占地七八亩。大院周围生长着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楠竹林,一条青石板驿道顺着河势由南向北穿过楠竹林。在楠竹林里,向东北拾阶而上,登64步青石台阶就来到大门前。大门门框由石头雕成,高高的门楣上刻着雕花、彩绘。门顶部刻有圆形“福”字;在“福”字石刻的两边,刻着葫芦、团扇、宝剑、莲花、花笼、鱼鼓、横笛、阴阳板等物。跨进大门,房屋呈四合院布局,面阔四间进深两间,均为一楼一底、穿逗木结构、抬梁式梁架、单檐悬山式建筑。屋顶小青瓦铺面,泥灰脊,中塑宝瓶花、凤头翘。木板壁,镂空窗户,装饰福禄寿喜、福寿八仙、人物故事、花鸟虫鱼兽等。院内为青石铺地,普通踏道,鼓形柱础。建筑四周围土石院墙,高3-7米,形成“中院坝、左天井、前左后右炮楼”的建筑群体。
远山、溪水、驿道、竹林,让这座大院别有风情而富有。据族谱记载,张献忠被剿灭后,张、向两家祖先先后从贵州搬到向家大院插占为业。向氏其中一房经过几代人创业渐成巨富,在清朝同治年间修了这座宅院,其他房族和张家后人遂成其雇农。民国时期,这宅院末代主人有两千多担谷租,听说还有近亲加入地下党。但在土改时,他终因舍不得眼前财富,抗拒历史潮流被枪毙。土改后,“翻身农奴做主人”,张云岫和向倦飞的爷爷因救过红军伤员,对革命有功;同时又因张云岫的爷爷有两男四女,向倦飞的爷爷有四男两女,人口多,平分了这座宅院。
但内院大厅共用,用作张、向两家祭祀、议事、宴席之用,当然也是两家孩童嬉戏、运动的天地。那天,暮色四合,大厅亮起昏黄的灯光,张、向两家对坐两边,不发一言,叶子烟袅袅升起,呛得老人不住的咳嗽。像这样正儿巴经在大厅议事,是土地下户以后向家大院少有的事。
“啷个搞嘛?”抽了一阵烟,一个略带鸭公嗓的声音漂浮在烟雾身里,习惯性地开头。
“儿大不由娘,向队长,我没得法子。”众目睽睽下,雕刻匠张老幺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眉头皱得像皲裂的枞树皮,像一只待宰的鸭子被赶上架,蔫蔫地回应,“云岫自从上回和倦飞逃了,音讯两无;倦飞呢,是你们抓回来再逃的了,我真不晓得人在哪里哟?”
向老二身材干瘦,经过几十年村干部的历练,自有不怒自威的霸气,此时精光紧逼,声色俱厉,“张老幺,你不要推得一干二净。不是你们乖娃儿云岫成天缠到倦飞,倦飞会怀孕?会胆大包天一起私奔?出了解放前要沉河的糗事,你们张家还想赖账,没得这样耙活,我今天找你们张家要人要定了!”
张老幺像鸭子被赶到无路可逃的鸭圈边角,惊慌地拍着翅膀反扑过来,“向队长,莫把话说绝了。现在90年代了,提倡自由恋爱。云岫、倦飞打小一起长大,你真我实,知根知底,相互倾慕,想结成秦晋之好,有哪点过错?就是非婚生子,在向家坝也不是云岫、倦飞先排头。向老二,你是大队干部,你懂的道理比我吃的盐巴多,你说说看?你非把他俩活生生拆开,棒打鸳鸯散,说白了,就是嫌我张家没有你向家家底厚呗。”
“张老幺,你不要猪八戒抡家伙——倒打一耙。你看你娃儿整天搞些啥子名堂?不是在市场上贩鸡卖鸭、打李贩桃,就是邀约朋友吃茶喝酒、提起录音机扭迪斯科?像个正经庄稼汉吗?倦飞跟着他喝西北风啊?向家坝精耕细作、勤俭持家的风气都被他带坏了。还吹什么牛,过几年要过得跟城里人一样。”
“邓老人家还说‘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的就是好猫’。现在开放了,只要不犯法找到钱就作数,管你屁事!”
“不关我事?我就管倦飞不嫁给他,现在云岫把倦飞裹挟逃了,我就找你张老幺要人,还要赔倦飞青春损失费?”
“倦飞是你抓回来逃的,我答应你八个不晓得……”
俩人撸起袖子站了起来,情绪越吵越激动,似霹雳在大厅里炸响,脸、脖子泛起酡红,像从酒缸里捞起来一样。张、向两家族伯兄弟按捺住性子,分坐在两边板凳上,警惕地盯着对方,然后齐刷刷的目光移向大厅右下首坐着的身材高大的老者。这位老者坐的位置与张、向两家族伯兄弟都有一定距离,他此时将三尺来长的水竹烟杆搁在板凳上,低着头慢吞吞地裹着叶子烟,好像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好像与他无关似的。
“老表,你莫裹叶子烟哟。火药桶要爆了,你发个言噻!”
“杨哥,一方是你内侄,一方是你表侄女,你要一碗水端平哈!”
他叫杨柏云,因为善养蚕成为向家坝村望户。他的母亲是向老二的亲姑姑,他的婆娘是张老幺的亲姐姐。这是张、向两家选择杨柏云当中人的原因,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杨柏云的儿子是白江区的副区长,女儿在县中教书。所谓子贵父荣,杨柏云的话在向家大院是有分量的。
“两边都是亲戚,你们叫我啷个说嘛?话说得不好,就是一边是崖一边是坎,两边都不是人。你们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杨柏云抬起头,鼻梁、眉骨、颧骨棱角分明,深陷的眼窝射出精光,“现在倦飞不是一条命是两条命。要我说,先不辩对错、婚姻成不成,先找人要紧。我已经跟亚华(杨柏云之子)挂了电话,叫他跟公安打招呼,在重要交通站点秘密寻找倦飞下落。”
两家的火气被杨柏云的一席话浇灭,你一言我一语抖出自己的关系找人。夜更深了,迷人的稻花香、鼓噪的蛙声弥漫在朦胧的月色中,杨柏云打着手电走在古老的驿道上,似乎要走出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旋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