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究起来,虞朗和崔幼伯的亲戚关系很牵强。
说他们是亲戚吧,也太远了些,虞朗怀疑,崔幼伯可能都不知道有自己这门亲戚。
但这层七拐八绕的关系却让虞朗很被动——
如果没有郭继祖这个人,鄯州是崔幼伯说了算,那么他还能靠着这个关系得到新刺史的关照。
问题是,鄯州除了崔幼伯这个名义上的老大,还有个实际上的‘土皇帝’。
不是虞朗小瞧崔幼伯,实在是郭继祖在鄯州的根基太深了,人家十几年经营下来,就连城里的青石路上都带着郭氏的印迹。就算崔幼伯是条强龙,到了湟水的地界上,也只能委屈的盘着。
再加上今日两人的冲突,虞朗料定,这两位是不能和平相处了。
既要争斗,那两人就会划分各自的阵营,此时,虞朗与崔幼伯的亲戚关系就凸显出来了。有了这层关系,他肯定不能投靠郭继祖,因为即便投过去,人家也未必肯重用他。
是以,虞朗只能选择留在崔幼伯这一边,可、可他真心不敢跟郭继祖作对呀。
唉,也不知道,方才他没有跟着一起走,郭继祖会不会记恨、会不会报复!
就在虞朗胡思乱想的当儿,崔幼伯已经温文有礼的跟两人打起了招呼。
只见他先看向梁轲,定定的打量了对方一番,然后才笑道:“这位是梁司功吧?呵呵,果然是个丰神俊朗、风度翩翩的如玉郎君,不愧是鄯州梁氏的子弟!”
梁轲一怔,他实没想到崔幼伯在无人提醒的情况下,竟一眼认出了他。
要知道,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自己虽在进府衙的时候,自我介绍了一番,但行至刺史跟前时,却没有单独介绍,而是和其它几位参军一起拜见新老板的。
崔幼伯能这般,想来定是提前做好了调查,而且他手头上极可能有着鄯州地界上的所有官吏的详细资料。
唔,这位新刺史果然不简单,梁轲心头闪过一抹窃喜,看来,自己方才没有选错人!
心里一边想着,梁轲偮手行礼,“某梁轲见过崔刺史。”
崔幼伯点点头,然后又转头看向虞朗,笑着说道:“这是虞家三郎吧?呵呵,出京前,我去洛阳辞别伯父、兄长时,还见了大嫂,她知道我要来鄯州,特意托我带了不少洛阳的土仪,待会儿我让人送到府上去。”
说着,崔幼伯扭头对梁轲解释道:“呵呵,梁司功还不知道吧,我与虞三郎是姻亲,家中长嫂乃三郎的表姐。”
虞朗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惊讶了,崔幼伯竟然真的知道他,而且还表现得这般亲昵。
他不是三岁孩子,才不信王氏表姐给他带了什么土仪,崔幼伯这么说,不过是表明他知道自己与他的亲戚关系罢了。
不是说王氏势利眼、看不起寒门亲戚,而是两家的关系太远了,两地相隔又远,就算是过年过节也不会互送节礼。基本上就是那种可有可无的关系。
所以,王氏是不可能特意托前来赴任的小叔子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亲送礼的。
崔幼伯还在接着闲聊:“……故而,我与虞家三郎也是表亲呢。唔,我今年三十岁(虚岁),若我没记错的话,三郎二十九岁,我年长些,三郎该唤我一声表兄呢。”
天呀,他居然连我的年纪都知道?
虞朗悄悄抹了把汗,暗叹自己还真没选错人,不管崔幼伯以后会不会继续强势,单看他的这份‘用心’,他就不会输给郭继祖。
“崔刺史,哦不,表兄说得是。当年表姐的长子周岁抓周试儿时,我还随姑母去观礼了呢,”
人家既然做足了姿态,虞朗也顺着杆子往上爬,笑着说道:“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不知表姐和表姐夫可还好?”当年他观礼的时候,还是个两岁大的小屁孩儿,根本连王氏的模样都记不住了。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拿此事来套近乎。
崔幼伯对虞朗的表现很满意,笑得愈发随和,他又叫过梁司功,三人一起往大堂后的厢房走去。
梁轲和虞朗满心兴奋又有些惴惴的跟着崔幼伯进了内室,他们兴奋的是,自己刚才没选错人,崔幼伯是个靠谱的靠山。
他们惴惴的是,担心接下来谈话的时候,崔幼伯会问出比较敏感的话题。
比如,郭某人素日的行径如何?
再比如郭某人和折冲府的亲密联系?
再再比如郭某人在州衙的种种隐秘?
再再再比如刺史的各项收入如今都在谁手上?
……
但让两人奇怪的是,崔幼伯并没有谈及任何关于郭别驾的话题,而是简单的问了问州府最近(特指上任刺史离任至现在的这段时间内)可有什么要紧的公务,以及治下三县的秋收情况等一些无需保密的问题。
梁轲是六司之首,这些问题理当由他回答,他忍着心底的疑惑,详细的说了说州衙和治下三县的情况。
最后,他想了又想,才试探的问道:“还有件事,前任刺史卸任前,将他名下的职分田暂时交给了属下,您看,您什么时间得闲,属下领您去看看?”
所谓职分田,是大唐政府给官员们的‘工资’之一。
一般是按照品级,在他任职的区域附近百里之内选大小不等的一块地分给该官员,然后按照一亩收六升的租率出租,所得的租金归该官员所有。
这就是所谓的“依品而授地,计田而出租”。
至于能分得多大地,则看官员的品级,鄯州刺史是从四品,应分得职分田七顷。离任前,必须将职分田留给下一任。
崔幼伯是新刺史,所以前任刺史的职分田将由他继续持有。
梁轲之所以提及此事,是想提醒崔幼伯,湟水附近最好的田地全都在郭别驾手里,而刺史名下应得的田地却是极贫瘠的,他引崔幼伯去看职分田,是想让他更直观的感受到郭别驾的霸道和强势。
或许,崔幼伯还可以借此来烧他上任后的第二把火。
崔幼伯却似毫不在意,笑着道:“这个不急,我初来乍到,还有许多事需要了解。这些庶务,暂时由你帮我打理即可。”
被新刺史接纳、且委以重任,梁轲心中并无多少欢喜。因为他实不能理解,从职分田入手,这是个多么好的借口,且事关自己的收入,崔幼伯怎么就一点儿都不在意?
好吧,虽然士族崇尚所谓的清贵,不屑提及钱财等阿堵物,可作为一个在州衙做了几年司功的人来说,梁轲非常清楚钱的重要性。
看到崔幼伯如此‘清高’,梁轲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额,崔幼伯不会是个只知道一味清贵、却不食人间疾苦的样子货吧?!
又说了些琐事,崔幼伯便端茶送客了。
梁轲怀着满腹的心事,神情有些怏怏的离开州衙。
虞朗却满心欢喜的命小厮去后街的刺史宅邸取了王氏‘送’给他的土仪,然后开开心心的回家去了。
“肃纯,那梁轲虽有些小心思,但他提出的职分田问题,确实是个极好的着手点,你为何不理?”
见两人离去后,崔明伯从里侧的隔间走出来,盘膝坐在崔幼伯对面,有些不解的问道。
崔幼伯却抬手给崔明伯倒了杯茶,微微摇头:“我知道,不过,这些事都是细枝末节的琐事,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最近一两年他一直在看崔、萧两家的祖先手札和读书笔记,受益颇多。
其中,萧氏的某位做过皇帝的祖宗曾说过,想要一地繁盛,首先要建立一整套严格的秩序,如果地方的治安问题都不能得到保障,什么通河挖渠、鼓励垦荒等都是空谈,利益什么的也无法最大化。
目前鄯州的情况有些类似,崔幼伯在路上就考虑过了,他不是按照正常程序来鄯州的,资历、经验和年纪都不够,想要达到他的目标便需要采取一些不寻常的手段。
而且他有种预感,皇帝不会让他在这里待太久。
想着短期内得到有效的成果,他就必须找准最关键的症结,然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下手。
梁轲说的什么职分田,以及他没有提及的库房、公廨利息等问题,崔幼伯若是详查,肯定能查出不少问题,没准儿还能让郭别驾吃亏。
但这些事都是琐事,他相信,只要他的第二把火烧完,不但能解决鄯州的秩序问题,这些小问题也能迎刃而解。
崔明伯挑眉,问道:“什么要事?需要我做什么?”
崔幼伯正欲说话,忽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低低的说话声,听声音,似是外头来人在询问守门的翰墨。
崔幼伯扭过头,扬声道:“翰墨,是谁?发生了何事?”
翰墨忙回道:“郎君,崔德芳求见。”
崔幼伯不禁皱眉,崔德芳是负责州衙安全的人,他忽然跑来,显然是衙门出了问题呀。
也没多加思索,他朗声道:“崔德芳,何事?进来说吧!”
片刻后,房门推开了,崔德芳大踏步的走了进来,抱拳行了礼,才略带激愤的说道:“郎君,出事了,梁轲、虞朗二人离开府衙后,在街上遇到了匪人行凶,当场被刺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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