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宁宫中……
文依跪在浮雕牡丹的八角琉璃砖上, 膝盖生生地疼,自从被带到这儿,管事姑姑只传了太后口谕, 让她在这里跪着, 再无人来问, 一跪已是三个时辰。
刚刚在赫宁宫暖阁里, 文依借父亲有话带来, 让太后留了自己一命,现在想着太后会着急知道所传信息,然后再将自己杀了, 可是这半晌……太后却全无动静。
文依来过赫宁宫几次,知道自己所跪之处乃是配殿, 殿内烛火燃了一晚上, 眼见殿外夜色渐渐褪去, 蜡烛也有几处燃尽。
文依皱眉揉了揉已经麻木的膝盖。
殿门吱呀响了一声,文依看清来人, 正是费丽并身后两个小丫头端着妆奁和洗漱之物。
文依心下一惊,这个时候,建中王千万不要有什么动作才好。
费丽走近道:“衿妃娘娘,已过寅时,不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太后让奴婢伺候您梳洗一下。”
文依点头, 撑着地慢慢站起来, 奈何腿脚已经完全麻木, 一站之下, 竟不得起来,费丽显得有些不耐烦, 上前扶了一把。
就有两个随着的小丫头忙放下手中物事,扶了文依到椅子上。
文依亦不说话,由着小丫头伺候梳洗,费丽在一边看着,待梳洗完了,费丽道:“你们两个去把这些收了吧,另外取了早膳来。”
两人忙应是,退了出去。
费丽站在离文依不远处,文依抬头看了看她,袖中,是刚刚费丽扶她之时递来的一只圆形牌子,很沉,上面隐约有些字迹,文依以手指触碰,竟不大分明,不禁以眼光看向费丽。
费丽面无表情,眼光掠过墙上挂着的一副山水。
文依会意,这里是有人监视的,便不再动作,只揉着膝盖,将袖中牌子揣入怀中。
安然用过早膳,文依的心倒是静了下来,既然太后这样沉得住气,自己又何必慌张,或者死守父亲之话,还可拖得过一时半刻,绍泠无论因何被困,总是会在想办法,至少是有贡嫣在。
天色已亮,文依被带到赫宁宫正殿之上时,顾文乔也在。
见文依被带到,文乔并没有多看她两眼,依旧添了半碗粥给太后,口道:“母后,您尝尝这个,虽说入了秋,还是热得紧,这是刚刚结的嫩藕,只有了些许形状,您尝尝。”
“你也是的,孝敬到了十二分的心,这个也是轻易能挖着的,东西虽小,看我儿用心。”太后笑着,接了过来,一尝之下,微笑不已。
文依跪在地上,一声不语。
半日,太后用完了膳,皇后便吩咐将杯盘撤掉,一时太后由皇后扶着起身,向暖阁走去。经过文依身边时,道:“跟着来。”
文依应是,忙起身跟随到了暖阁,复跪下。
待太后稳坐,顾文乔便捧了一杯茶来,亲自献与太后,道:“母后,这是安溪的秋茶,头茬的尖儿,您尝尝可对胃口。”
太后慈爱一笑,宠溺地拍拍文乔的手,竟全忘了殿下跪着的顾文依。
文依亦不急,这母慈子孝的戏码自是要演足,才能让人知道太后处决自己是无奈之举,不急……看着就好。
半晌,太后饮了半盏茶,与皇后将后宫之事絮絮说了一遍,已无甚可说。
门外,有内监通传之声响起,一时走进来的正是后宫一众嫔妃,别人尤可,出人意料的是,来人里竟有很少露面的东宫贵妃——肖南芝。
众人见过太后和顾文乔。
陆芙甄和端婕妤今日并没有带着孩子来,经过文依身旁时,陆芙甄因为不忍别过头去。端婕妤杨月盈,眼圈都红了。
文依温和一笑。
众人按着位分依次坐了下来。
这里太后放下茶盏,道:“前儿个晚上,夏文候的夫人在赫宁宫哭了一整宿,说家中虽有4个男儿,怎奈就绯岩这一个姑娘,从小便视如明珠,此次哀家做主远嫁大理,心中本就不舍,更不想,途遇此事……”说着不禁拭泪,文乔忙递上帕子,陪着掉起眼泪。
文依揣摩太后语气……心下猛然惊异,太后难道是要免去自己的死罪?
果然,只听太后又道:“哀家平日里最疼绯岩,听闻绯岩遇难,夏文候夫人又是苦苦相诉,哀家一时也是没了主意,只恨你不能保护绯岩,辜负了哀家之托,才有了昨日之意。”说着不禁叹息。
文依心下清明,忙道:“文依确有负太后之托。”
“虽说你表面上是有罪责的,只是你一个弱女子……这事说来,也罪不及死,哀家昨天是急了。你在配殿跪了一夜,你可知道,你这妹妹在我暖阁外也是跪了一夜的。”太后道。
文依惊,文乔为自己求情?跪了一夜,心中瞬间一动,原来生死面前,是有骨肉亲情在的……
抬头间,只见费丽眼光一闪,略略皱眉。
文依心下一片冰凉……原来……又是姐妹情深的戏,不觉已落下泪来,口道:“多谢皇后为臣妾求情,臣妾愧不敢当。”
文乔微笑点头,轻声道:“衿妃与本宫本是姐妹,你有此罪责本宫心中半是愧疚半是难受。”说罢以帕拭泪。
“今天早上,皇后与哀家一起用膳时,劝了哀家很多,皇后说得对,若是哀家就这样处置了你,虽说是为了我大陈兵力不乱,但是也伤了皇上和哀家的母子之情,皇上病得那样,昨日还是去看了你,可见,皇上对你是有情的。”太后道。
文依心中发紧,不知太后意欲何为。
“哀家想着,既然是这样,不如……便饶你这一遭吧,好好在你宫里禁足,非召不可出,另罚俸一年,充作军饷,等夏文候夫妻心情稍缓,你便去赔个罪吧。”太后道。
陆芙甄和杨月盈面上都是一松,喜露言表。
文依忙谢恩,道:“多谢太后娘娘,宽恕文依。”
太后笑道:“罢了,哀家为的是我儿之心。”
“太后老佛爷,皇后娘娘,这万万不可!”说话的正是有孕在身的沁婕妤,只见她说话间不顾有孕,扑通跪倒在地。
文依仔细打量沁婕妤尚玉娇,只见她眼眶红腻浮肿,正是哭过的痕迹,定是昨日出言不逊,言语处轻慢父亲,被太后教训了,却不知此时,这样激烈的拦阻,是为了什么?
“沁婕妤,你有孕在身,起来说话,不能这样跪着。”皇后关切道。
太后本来已经没有表情的脸,望向沁婕妤时已带了冷峻:“哀家的话你也敢阻拦?你是忘了皇家体统规矩了?”
沁婕妤向后缩了一缩,想是怕极,道:“回太后老佛爷,臣妾不敢……只是,只是事关重大,臣妾,臣妾就算死也要说出来,衿妃放不得。”
陆芙甄接口道:“沁婕妤是孕中多思吧,太后都说了开恩,你还有和话可说,还是静静心,细细养胎才好。”
尚玉娇硬是不理陆芙甄,跪着向前,哭倒在皇后面前道:“娘娘,娘娘,您切不可因为您良善,就被这贱人蒙蔽,您怎么能这样忍气吞声,就算是你不为自己叫屈,您也要想想咱们陛下,圣心怎能蒙蔽?若是这样的事情也能放过,咱们一众妃嫔以何为表率,以何为对错?”
“不要再说了!”顾文乔厉声道,眼泪簌簌而下。
一旁,李美人亦是跪了下来,泣道:“沁姐姐,你这样求皇后娘娘没有用,衿妃乃是皇后亲姊,这样的丑事,你让皇后娘娘怎么开口?而且,咱们圣上圣心早被这贱人蒙蔽,已是动了真情,你求皇后娘娘,你求皇上均是无用,咱们还要合力来求太后老佛爷主持公道啊。”
一直不言语的颜才人从位子上站起来,依依走到太后面前,跪了下来,抬起头来道:“太后老佛爷,颜儿年纪小,位分低,人微言轻,不敢妄言。只是前些日子,咱们皇后娘娘因为一直日夜不停地侍奉皇上,自己撑不住也染了咳疾,臣妾前去侍疾,听得皇后娘娘梦中哭泣,说……说……”颜才人说着似乎很害怕,小心翼翼看了看皇后的脸色,又看看太后。
“乔儿说的什么?”太后凝眉道。
“颜才人,不可胡说。”文乔道。
颜才人想是吓得说不出话来,看看太后又看看顾文乔,不住叩首。
“皇后娘娘说的是‘姐姐,你怎可以做如此对不起圣上之事?’”沁婕妤昂起丰腴得有点过的脸说道,言辞之中满是义愤。
文依心中一紧,说我对不起圣上?她们要抓的究竟是什么错处?
“哦?”太后柳眉微挑,回身对文乔道:“你说的这话什么意思?”
“母后……乔儿,乔儿想是累了,梦中乱说的。”皇后惊恐道,死死攥着织染凤袍,一时便皱成一团。
“这么说,你是真的说了?”太后曼声道。
顾文乔心下慌张,亦跪了下来,只是一句不语。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的人都大出意外。
一时间,赫宁宫上下一片寂静。
“皇上驾到……”宫外,王路声音响起。
所有的人均回身,只文依抬起头来,打量了一眼顾文乔,只见文乔脸上划过一丝浅笑。
原来……自己还是要死的,只是先要了却孟绍濂对自己之情,才能死得让他们“不伤和气”。
文依微闭了一夜未合酸涩异常的眼睛,一滴泪咸咸挂在嘴边,文依伸手轻轻将泪撇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