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 49 章

第49章清酱肉

顾舜华听到后, 微微拧眉。

细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知青回城, 户口是大事, 有离婚的也有结婚的, 抛弃妻子骨肉分离的, 悲欢离合, 光怪陆离,什么事没有。

苗秀梅小心翼翼地看了顾舜华一眼,之后才说起这件事来, 原来当初苗秀梅家里五个闺女一个儿子,她在家里排行第三, 又是后妈养, 她肯定属于最不受待见的那个。后来大一些, 家里就想要彩礼,让她嫁给一个男的, 她嫌那男的脾气差满嘴黄牙,听说以前也打媳妇,家里还有头一茬留下的孩子,不乐意,正好看到公社里号召下乡, 便主动响应国家号召了。

那时候家里恼, 可也没办法, 下乡那是与贫下中农结合, 国家答应了, 家里哪能拦着,那就是觉悟落后了。

可她下乡后, 才高兴没几天就犯愁了。她长得还可以,被一小队长看上,那小队长自己有媳妇了,还时不时拿眼瞧她,有一次晚上时候,还装醉往她房里摸,她是被吓怕了,不知道怎么办。

当时看着顾振华和她一样都是北京下乡的,虽然她是郊区他是大栅栏的,可好歹是一处的不是嘛。

于是厚着脸皮就求上顾振华,让他帮忙,顾振华警告了那小队长一次,那小队长算是消停了。

可谁知道过了没半年,小队长媳妇上山捡柴火的时候,竟然被山洪冲走,就这么没了。

小队长想再娶一个,就盯上苗秀梅了,怎么也想娶,这个时候再拒绝,人家也不听了,那是乡下,和兵团可不一样,兵团有纪律,乡下有些人可不管那些,小地方,他说得就是王法。

没办法,苗秀梅哭着求上顾振华。

说到这里,苗秀梅脸上通红:“是我不要脸,我哭着抱住他,求他帮我,我想和他结婚。他没答应我,他说他还欠着别的情,没法这样娶我。”

顾振华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都听得替苗秀梅捏了一把汗。

当下问:“然后呢,他还是娶你了?”

苗秀梅咬着唇,羞耻地道:“你哥是好人,他真是好人,后来他一看,也是没办法了,他为了护住我,便说假装娶我,我们做假夫妻,帮我把这事给支应过去,要不然非亲非故的,他根本没法出头。可在乡下地方,我们不登记,大家伙都知道是骗人的,我们只好登记结婚了,可我们是假夫妻,以前我们睡一屋,睡一床,中间都隔着。”

顾舜华点头:“然后呢?”

苗秀梅:“本来回来后,这事过去了,他要和我办离婚手续了,可办回城手续的时候,我只能回去燕山,我不想回那儿了,别看我年纪不小了,可回去后,还不是被我爸妈随便指个人家嫁了,我虽然成老姑娘了,但我也不想被家里人那样卖啊,你哥知道我这个难处,就说干脆再多瞒一段,带着我一起办回城,让我户口落在大栅栏,这边粮食供应和工作机会都比燕山强。等大家伙都安定了,再说办离婚手续的事。”

她愧疚地道:“他怕家里人反对,也怕闹腾开来办不好,所以就瞒着你们,我,我也没好意思和你提。”

顾舜华到了这里,已经全明白了。

怪不得哥哥对苗秀梅并没有夫妻之间的关心和亲昵,也怪不得苗秀梅战战兢兢的,就跟欠了自家天大人情,恨不得什么都包揽了。

苗秀梅说到这里,眼泪直往下落:“这事说起来都是我不好,都是因为我,你误会你哥,还说落了你哥,我真是过意不去,你哥对我已经够好了,他是好人,他没有对不起我。”

顾舜华想了想:“嫂,虽然你说你和我哥是假夫妻,但既然你们也领了证,我还是叫你一声嫂,你和我哥之间的事,我哥既然应了,那就是他想帮你,这件事上来说,我们当然尊重他的意思,不想和人提起也正常,所以嫂子你也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我也不会因为这个生气。”

苗秀梅听这话,才稍微松了口气,感激地拉着顾舜华的手:“舜华,你真是一个好人。”

顾舜华:“可是嫂子,你得想清楚,你虽然能借着这个事避祸,又落下户口,可对你来说,终归吃亏。”

苗秀梅明白她的意思:“舜华,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可我就这样了,也没别的指望,等回头我落下户口,我们马上就办离婚,我和你哥离婚,到时候我自己想办法找个工作,养活自己就行了,我也没打算再嫁人。我就盼着,你哥别因为我这个事受影响,希望他能和他以前的对象在一起。”

顾舜华疑惑:“你知道这个人?”

苗秀梅点头:“其实你哥和我提过,你哥以前和她谈过,没成,现在她日子过得不好,离婚了,还带着个孩子,你哥看到她肯定心疼,你哥人好,不会嫌她带着孩子,肯定会想办法娶她的,只是怪我,因为我的事,户口暂时没办下来,他没法娶她。”

顾舜华听着越发蹙眉了:“嫂,咱们今天说了这半天,你能给我说一句实话吗,可别瞒着我。”

苗秀梅一听急了:“我哪能瞒着你,舜华,你对我这么好,我心里感激,把你当亲妹妹,有什么事,你问我,我掏心挖肺给你说!”

顾舜华:“嫂,你是不是喜欢我哥啊?”

这话一出,苗秀梅就没音了。

顾舜华:“我猜你其实喜欢我哥,是不是?”

苗秀梅低着头,半天没吭声,最后才低声说:“舜华,别的我都能和你说,就是这个,我说不出口,我和你哥是假结婚,他是为了帮我,我如果多说一句,那就是让他为难,就是赖着他,他这个人是个好人,我不能让人家帮了忙,还要让人家别扭,我也没那么厚脸皮。”

她苦笑了声:“他一直惦记着之前那位呢,她人挺好的。”

顾舜华叹了口气:“这些事,我肯定也没法劝,随你们,不过我还是想说,你也别太亏待自己了,人活这辈子不容易,处处憋屈委屈着,什么时候是个头。”

苗秀梅抿唇,笑了下,点头:“我知道。”

其实细看,苗秀梅长得还不错,笑起来有些腼腆的甜,挺耐看的,但是那甜里,终究透着一丝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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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振华和苗秀梅假结婚的事,顾舜华当然没和别人提,自己父母都瞒着,顾跃华那里也没说,至于哥嫂之间的事,她当然再也没和哥哥提过,哥哥如果心里依然存着前面那位,自己劝了也没用,毕竟这感情的事,真是没法勉强。

况且她冷眼旁观,确实可以看出来,自己哥哥和嫂子生分着呢,哥哥处处注意,不会越雷池一步,而嫂子则是大恩无以为报,拼命地想多干活,多为顾家做贡献。

好在很快传来了消息,是陕北那边顾振华的朋友发来的电报,说是顾振华的档案找到了,对方正想办法给他调档,到时候陕北那边的公社会发过来给北京,让顾振华等着就是了。

顾振华这才松了口气,而苗秀梅也高兴起来,这是有指望了。

这件事,后来周末任竞年来的时候,她和任竞年提了,任竞年却道:“我倒是觉得你哥对你嫂子有点那个意思,就是需要一个机会,毕竟一起生活了好几年,哪能没感情,至于你哥哥之前谈的对象,人家都结婚生孩子了,就算离婚了,现在再和他重新过,也是鸡毛蒜皮一地的事,没那么容易。”

顾舜华听任竞年分析,倒是有点道理:“反正我是盼着干脆就这个嫂子好了,前面那个,谁知道什么性子呢!我哥也真是的,抱着葫芦不开瓢,这些年都瞎混了!”

任竞年抬手,轻轻在她脑门打了一个响指:“你这小想法倒是挺多,还什么抱着葫芦不开瓢。”

顾舜华把他手拨拉开:“那当然,我想法多着呢,你高考报名报好了吗?”

任竞年便凑过来,拉着她让她躺自己胳膊上:“已经报好了,介绍信也开好了,周一我请了一天假,我们过去民政局把证给领了吧。”

顾舜华:“啊?介绍信开好了?”

任竞年:“嗯。”

顾舜华叹息:“我这么快就要重新步入婚姻的围城了?”

任竞年挑眉:“你这还有外心了?”

顾舜华:“差不多吧,我琢磨着,我还年轻,现在扎根北京有了户口,成了玉花台的年轻大厨,我怎么着也得——”

她剩下的话都没说出来,任竞年微翻身,堵住了她的嘴巴。

顾舜华赶紧看窗户,好在窗户外头没人,孩子也在院子里玩儿呢。

不过到底是大白天,外面随手有人经过,哪敢那么随便呢。

她推开他:“别瞎胡闹。”

任竞年看着她脸上那抹红,眸光便有了异样,喉结滑动,他哑声道:“房子差不多晾好了,等明天我们就搬进去新家吧。”

顾舜华心里只觉软绵绵的,也没什么想法,脑子里就跟浆糊一样,只轻轻地“嗯”了声。

第二天是周日,大家都歇班,任竞年便准备着搬东西了。

其实能有多少东西,无非是铺盖和衣服,以及之前顾舜华置办的锅碗盆勺。

但任竞年还是买来了鞭炮,郑重其事地放了一挂炮,之后才把仅有的家什给搬进去。

顾家一家子都过来帮忙,虽然没多少东西,但也全都热闹地帮着打扫,陈翠月拿了一个木头桶,里面放了八分满的米,意思是满仓不会挨饿的意思,又把畚箕和新扫帚都给绑上了红布条。

她讲究这些老说法,并且深信这是对的。

苗秀梅拿了铁片子,跪在角落里帮着把上面残留的腻子痕迹给刮干净了,顾振华则和任竞年一起最后收拾下灶台。

顾舜华眼看着锅碗安置好,铺盖铺上,温馨起来了,不再是简单的一处房子了,而是有了家的味道了,

她东看看西看看,喜欢得不得了,哪怕再小,这也是遮风避雨的地方,也是一处家,一家四口在这大北京安身立命的窝。

多多满满两个小孩子喜欢得不行了,脱了鞋子,欢快地跑到了床上打滚儿,顾跃华也就过去逗他们,说要给他们当秋千。

正笑闹着,多多突然道:“妈妈,我的娃娃,我的娃娃!”

她这一说,大家都有些不懂:“什么娃娃?”

多多:“我要我的娃娃啊,吉祥娃娃,我的新家也得有娃娃!”

顾舜华一下子想到了:“是那幅年画吧?”

多多猛点头:“对,对,年画!”

大家便都笑了,想着这小孩儿记性挺好,还记得她的年画,当下任竞年过去,小心翼翼地揭下来,之后重新帖在了新房子里,多多这才高兴起来,满满也跟着喜欢。

到了晌午时候,大杂院里大家伙陆续过来看看,有的还送了礼,佟奶奶拿了一挂印有松鹤仙云的白色洋布窗帘,潘爷送了新暖瓶,其它的,有送挂历的,也有送枕套的,反正大大小小都是心意。

顾舜华便拿出来之前买的小零食,豌豆黄、果子干、薄脆和桂花酥糖,分给大家伙吃。

大家在一起说了半天话,陆续散了,下午时候,屋里只剩下一家四口,顾舜华带着两个孩子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春日的阳光从半拉开的窗帘透进来,照在脸上,她觉得格外暖融舒服,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刻。

她忍不住抱住两个孩子,各自亲了一口,小孩儿香香软软的,亲起来真好。

她笑着说:“这是我们的新家,喜欢吗?”

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响亮:“喜欢!”

顾舜华:“以后咱们就住这里,等你们大一些了,咱们再置办一个书架,给你们造小桌子小椅子,你们就可以在这里学习了,好不好?”

多多高兴得拍手:“好啊,多多要小桌子,还要小板凳!”

满满想了想:“满满要学习!”

顾舜华听着噗地笑出声,忍不住夸:“满满真上进,这就知道学习了。”

母子三人在床上笑闹的时候,任竞年刚将家里的炉子给生了火。

现在已经进了二月,二月已经不那么冷,按照一般传统不用炉子取暖了,可以停火了,不过大家做饭还是要用,所以炉子还是得烧,只不过做过晚饭后就封住,只维持着蜂窝煤不灭就行了。

生好了火后,家里有了热乎劲儿,任竞年象征性地用洋铁壶烧了一壶水,串到了暖壶里。

顾舜华看他这么勤快,自己也不好偷懒,便下了床,看了看家里的东西:“今晚上咱吃什么啊?”

搬迁了新房得温锅,要是以前温锅可讲究了,可现在大家伙一周也就放这一天的假,任竞年也忙,还得过去廊坊,所以顾舜华想着今晚就干脆把锅给温了,把自己家里人还有平时对他们帮助大来往比较好的都叫过来,大家吃一顿。

任竞年:“上次咱们要的烧羊肉不是不错吗,今天再要一份,再搭配点猪下水,来点素炒,你觉得呢?”

顾舜华:“行,那下午我们出去看看。”

谁知道,根本不用出去了,晌午简单地吃了点,顾全福便带着顾振华过来了,顾全福拎着一个大网兜,顾振华则是托着一个木盒子,往桌上一放,打开来,顾舜华也是意外到了。

大网兜里东西可真全乎,有熏鱼,熏小肚和猪肝卤,顾舜华一看这个,惊喜不已:“猪肝卤啊!”

她隐约记得小时候有那种沿街叫卖的卖家,背着红木柜子,那里面就卖各样好吃的,大多数她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候嘴馋,大哥拿了五分钱给那背红柜子的卖家,卖家就用发亮的大白刀片从猪肝卤上切下几片来,切得猪肝是淡红的,很薄,薄得像纸,吃起来却丰腴香美,顾舜华至今记得吃完猪肝卤后的滋味,那是恨不得把指头都放在嘴里咂的喜欢和满足,咂的时候,好像还有着一丝淡淡的甜。

顾振华看她这样子,浓眉耸了耸:“瞧舜华那馋相,这么大了,丢人现眼的。”

话是这么说,不过他却难得笑了。

顾全福道:“现在红柜子早没了,不过我这朋友还做这个,我早早让他做了,他家这猪肝卤啊,是先熏了再卤的,那味道就好,和别家不一样,而且他家熏的时候,用的都是红糖茶叶,不像现在外面卖的,那叫猪肝卤吗,那都是用锯末子熏的!”

顾舜华听着这个,简直要流口水了!

顾振华又把那个木盒子打开,顾舜华一看,却是用黄油纸包着的一块肉,肉丝分明,色泽酱红,闻着有一股鲜浓的郁香,当下也是疑惑:“这是怎么做的啊?是什么肉?”

顾全福却卖了一个官司:“你瞧瞧,猜着这是什么?”

顾舜华只好又看了看,那肉看上去是腌制的,像腊肉,却又不完全像,味道闻起来自然是香,但却是一股清鲜,并不会腻了。

她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想到了:“爸,这是不是你之前说过的清酱肉啊?”

顾全福这才道:“猜对嘞,就是这个了。”

顾舜华一时几乎不敢相信,原来真得是清酱肉!

她自然听说过清酱肉,清酱肉可是老北京的名吃了,据说明朝就有,但这清酱肉在解放前就绝迹了。

解放后,虽然也曾做过一些,但终究没原来那个味儿,也就彻底绝了这个买卖。

没想到今天她还能看到清酱肉!

顾全福道:“有这些吃的,你晚上时候再做点素炒,我估摸着差不多也就能支应过去这个事了。晚上时候,让你哥嫂都过来帮忙,咱吃抻面,多抻点,大家伙吃个热闹。”

顾舜华:“行!”

一时自然问起来这清酱肉哪来的,顾全福这才说起,说是春节前他就琢磨这个事了,开始准备着做,到现在才算是做好了,倒是正好赶上顾舜华温锅。

顾舜华听了,自然有些感动,这温锅的事,她其实也没当什么大事,没想到爸爸竟然早就操心了。

顾全福看顾舜华那样子,笑了:“不过这清酱肉的事,我也不只是为了温锅的事,我还有另一个打算。”

顾舜华:“什么?”

顾全福:“清酱肉这是咱老北京的老传统菜,就这么丢了也怪可惜的,以前北京清酱肉是和广东腊肉金华火腿并列的中国三大名腿,现在咱们的清酱肉就这么失传,以后谁还知道咱这个味儿?所以我这次做出来,打算拿过去给一块给牛经理尝尝,建议玉花台把这个清酱肉给做起来。”

顾舜华眼睛都亮了:“爸,那敢情好!这个如果做起来,就是一块活招牌啊!”

顾全福笑了:“是啊,我也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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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几样吃食,晚上的温锅宴就热闹起来了,顾舜华将这些凉切了,又搭配几样素炒,做了抻面。

二月里倒春寒,到了晚上时候还是凉飕飕的,天又下了一点小雨,那更是阴凉到了骨子里,佟奶奶喊着说她的老关节也疼了。

不过当看到顾舜华摆弄的这一桌时,佟奶奶那眼神都变了:“哟,这不是清酱肉吗?还有猪肝卤?这是熏小肚,还有这个,熏雁翅!”

一向肃着脸的潘爷难得笑了笑,对顾舜华说:“瞧你们佟奶奶,一把年纪,跟馋嘴孩子一样!”

佟奶奶便呸了潘爷一声。

顾舜华却道:“这肯定是佟奶奶过去经常吃的,谁看到不馋呢,佟奶奶,您先尝一口清酱肉吧,我爸做的,地道不地道我不知道,但这味儿,绝了,就两个字,好吃!”

清酱肉,确实是绝了。

初看时,自然惊艳,等到顾舜华将这清酱肉切片的时候,才知道清酱肉的妙处。

削薄的刀轻轻切开丰腴的酱红熏肉,那触感就和普通的熏肉不同,明明丝丝分明的熏肉,切起来却没有任何阻碍感,一切到底。

细细地切开后,那肉片从剔透如同凝玉的一抹白到浅淡柔曼的殷红,色泽剔透,肥处凝润动人,瘦处不柴不散,捏起一口尝来,酥松清鲜,越嚼越香。

这样的清酱肉,怪不得能从明朝流传到解放前就这么流传了四百年。

佟奶奶听着这话,眼睛里都要湿了,她拿起筷子,笑着说:“我没想到,这辈子我还能吃到清酱肉,清酱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啊!”

懵懂孩提时,不知世事的她享受着王府里的锦绣繁华,骤然一日,大梦惊醒,山河破碎,兵荒马乱,她就这么一年年熬过去,直到年华逝去,直到两鬓成霜。

偶尔坐在竹椅上抱着猫打个盹,她会做一个梦,梦里是她家丫鬟喊着她起来读书,梦里是阿玛要回来了。

老猫儿“喵”的一声,她醒来,恍惚往外看阿玛,却看到了大杂院里的大白菜码得真齐整。

她的人生走过来,连回头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她怎么能想到,有一天还能吃到这清酱肉,那分明是王府里的小格格嚷着要吃的。

她笑着,眼里湿意却更浓。

旁边霍婶儿和骨朵儿见了,忙打趣道:“听佟奶奶这一说,咱这辈子能吃到清酱肉,可真是积了八辈子的福!要是过去,哪轮到咱吃,来,咱快尝尝!”

大家也都笑起来,陈翠月从旁,便招呼着大家:“大家别光说话,得下筷子啊,快尝尝吧。”

到底人多,大家伙各夹了一筷子来尝,尝到嘴里,自然一个个都拍案叫好。

潘爷瞧着佟奶奶:“怎么样,是你爱吃的那个味儿不?”

佟奶奶慢悠悠地吃,咽下去,才道:“是。”

潘爷便笑呵呵的,自己也尝了口。

顾舜华给两个孩子都各夹了一片,又拿了白馒头来,中间切开,让他们夹在里面吃。

家里地儿不大,客人倒是不少,没那么多地儿,孩子就不上席了,让他们过去床边坐着吃去了。

刚照料好了两个孩子,顾舜华就见,苗秀梅还在灶旁忙着清理煤渣子,根本没上桌的意思,她便道;“嫂,你别忙了,那个回头再收拾就行,你也过来尝尝,好多都是外面挺难吃到的了。”

苗秀梅却道:“不用,你们吃吧,我忙完了再——”

顾舜华没让她说,直接把她拽过来了:“嫂,这清酱肉,你也许这辈子就只有这一次机会吃,不吃的话,你会遗憾一辈子。”

当然是吓唬她的了。

苗秀梅:“啊?”

顾舜华直接给她手里塞一双筷子:“吃吧。”

散场后,骨朵儿和苗秀梅几个留下来帮着打扫了打扫,这时候天不早了,外面的雨下得有点紧,一家子洗了洗,也就早点睡觉了。

晚上,两个孩子睡着后,任竞年抱住顾舜华,直接下了床。

新房子了,不过依然条件有限,并不能太随意,但在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那感觉终究不一样,好像格外放松。

听着外面的雨声,感受着夫妻之间的水乳交融,顾舜华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他,她想,这就是这辈子最幸福的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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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顾舜华和任竞年穿戴整齐了,给孩子也请了假,两个人带着孩子过去了民政局,民政局乍看到他们也是一愣。

来民政局的无非两种,结婚的离婚的,带着两个孩子,而且那孩子一看就是这对的,不像是结婚的啊,可要说离婚的,瞧这两口那亲热劲儿,哪像是要离婚的。

等轮到了两个人,把材料往那里一搁,说复婚,民政局同志立即理解了。

负责登记结婚的是一位大姐,那大姐一脸和蔼,笑着说:“复婚哪,复婚这就对了,瞧你们这对孩子,多好啊,跟爸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嘛离婚,复婚了,才是一个全乎家啊!”

任竞年点头称是,顾舜华抿着唇只笑,不说话。

等终于办完了,领到了新的结婚证明,那感觉自然不一样,结婚证明簇新,而且还是北京民政局发的。

顾舜华交给了任竞年,任竞年小心地收到了夹子里。

一家四口手牵着手走在街道上,顾舜华感慨:“咱这是第三次结婚了。”

任竞年想想也是,笑道:“结婚三次,离婚两次,以后咱就能太太平平过日子了。”

边走边说话,任竞年又提起还剩下一点木材,到时候可以再做个小书桌:“我看到有些人家做了书桌,是那种能收起来的,嵌在墙上,不用的时候就合起来,用的时候展开,挺方便的,这样孩子以后学习就可以用了。”

顾舜华听着自然是好,便催他赶紧做,不过想想又道:“不过今年你的重点是考上大学,而且要考上北京的大学,进了北京,以后也方便了。”

任竞年:“如果真考上大学,单位那边依然能挂着关系,不过工资待遇肯定就没了,学校听说有补助,但具体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反正多不了。到时候,咱们家经济上就得靠你了。”

顾舜华听着,笑道:“我倒是没什么,就是你自己,吃几年软饭,可别觉得不好意思。”

任竞年扬眉:“行,到时候你养家糊口,我负责吃软饭。”

顾舜华得了便宜卖乖:“那你得听我的,我是咱们家的老大!”

任竞年:“让你当老大!”

顾舜华便想起一件事,想着要和任竞年商量商量。

谁知道多多听到了,便认真地纠正:“哥哥是老大,多多是老二,妈妈不能当老大,妈妈是妈妈!”

任竞年和顾舜华直接笑出声来了,多多有些茫然,摸摸脑袋:“多多说得不对吗?”

任竞年笑着道:“说得对,我的多多太聪明了!”

说着,直接把多多抱起来举高高,满满看了,也要抱,于是顾舜华把满满也抱起来。

两个孩子过了年满三岁了,最近吃得好,脸上明显有肉了,看着圆润了,但要说多沉也不至于,这么抱一会儿也并不会累。

顾舜华看尽了那一生的剧情后,不说那以后的走向如何,但终究会多一些寻常人没有的感慨,比如她意识到,别看孩子小,但终究有一天会长大,会大到并不喜欢父母抱,有些话也不会再和父母说。

父母和儿女,这是一场修行,也是一场缘分,缘来时,就要格外珍惜,这软糯糯的小人儿,抱在怀中就是满满的幸福。

难得的周一不用上班,反正两个人都请假了,干脆就带着孩子四处逛了逛,逛了动物园,带着孩子看各种动物。

两个孩子哪见过这个,高兴得要命,蹦蹦跳跳的撒欢。

坐公交车回来后,恰好经过米市胡同,顾舜华想起来那里有便宜坊烤鸭,便说带孩子去吃烤鸭:“你来了后,还没吃过吧?”

任竞年:“便宜坊烤鸭?”

顾舜华:“嗯,这个也是几百年的老字号了,全聚德是挂炉烤鸭,这个便宜坊是闷炉烤鸭,正好路过,去尝尝这个吧。”

任竞年也不太懂,自然是听顾舜华的。

两个孩子听说吃烤鸭,倒是很高兴,他们听托儿所小朋友提起过烤鸭,听说还可以卷饼,像春饼一样,当时就觉得很好玩。

到了便宜坊,可能是周一的关系,又是中午,人倒是不算太多,服务员小伙儿剃着平头,穿着片儿鞋,倒是有点过去那个味儿。

小伙儿招呼着顾舜华一行,吆喝了声“四位,来了您那”。

顾舜华便笑了,心想国营后,估计这么地道的腔调也少了。

顾舜华要了一只烤鸭,又要了传统的乾隆白菜和老醋花生米,差不多正好够一家人吃了,烤鸭架便让做了汤,这样一家人一大只烤鸭,有荤有素有汤了。

顾舜华:“咱昨天搬新家,今天复婚,这是大事,正好吃点好的庆祝。”

满满和多多一听庆祝,就拍小手:“鼓掌,欢迎!”

倒是把两个大人逗乐了,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整个一欢迎领导的架势。

终于烤鸭做好了,烤鸭师傅推来了操作台,就在饭桌旁边片鸭子,或许人不多的缘故,今天片鸭师傅一看就是店里的大拿了,片鸭手法考究,刀法可谓快准狠,看着薄刀片麻利儿地切下那一片片削薄的鸭皮,鸭皮一看就酥脆,鸭肉一看就柔嫩,那技术简直是绝了,看得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娃儿真是眼花缭乱,也忍不住暗暗流口水。

不一会,烤鸭片便被放在了磁盘上端上来,每一片鸭肉都是薄厚均匀,整齐地摆成了牡丹形状。

顾舜华拿了鸭饼来,给任竞年示范,任竞年也很快学会了,给一家子都卷了。

卷好后,迫不及待地放在口中,那鸭片自然是酥脆香,鸭肉带着绵润的肉感,自然是地道好吃。

顾舜华:“这家的鸭饼真不错。”

白面经过充分的揉捏擀赶后,将粮食天然的醇美发挥到了极致,没什么味道,却能包容吸纳着烤鸭酥脆中特有肥脂和面酱的鲜咸,让那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蔓延出恰好到处的相得益彰。

粮食匮乏的记忆还不曾消淡,坐在这古色古香的便宜坊,品尝着蔓延在舌尖的美味,这是让人受宠若惊的感动和满足。

别说两个孩子,就连任竞年都连连点头:“味道真好。”

顾舜华笑了:“回头咱捡个好机会,再去吃全聚德去,这两家做法不一样,可以都尝尝。”

说这话还是有底气的,她转正后,待遇好了,关键是后厨你缺不了粮票,又在雷家那边挂了号,可以赚个包,只要勤快,日子总归不会差。

任竞年:“好,什么都说了,以后咱家都听你的,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

顾舜华听着,忍不住轻笑出声,她笑着想起那清酱肉的事,却是道:“不过我其实有个打算,你听听,觉得怎么样,看看愿意不。”

任竞年:“你说。”

顾舜华:“我爸想让玉花台做清酱肉,其实昨晚上我已经想过了,我觉得这件事怕是够呛,就算玉花台能批下来,估计时间也不赶趟了。”

任竞年:“为什么?”

顾舜华:“清酱肉,可不是上下嘴皮一碰就出来的。”

其实这些做菜上的事,她本来没必要和任竞年解释,毕竟他也不是干这个的。

他现在又要工作,又要复习高考,周末还得往大栅栏跑,来回一百公里,她也不愿意让他这么分心。

但这件事关系到一家子的积蓄,所以她肯定得商量商量。

当下便说起清酱肉来:“解放前清酱肉之所以绝迹了,不光是因为日伪问题,还因为清酱肉本身就难做,耗时长,大家伙富足的时候,有那闲情逸致,舍得花钱,自然是没问题,但是战争了,贫困了,灾荒了,这么耗费功夫的玩意儿,也就没人买了。”

这也是为什么佟奶奶看到清酱肉那么喜欢,她以为这辈子再也吃不上了啊。

任竞年:“这清酱肉有那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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