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祭天的失败,将萧国子民的恐惧推向了
巅峰。在祭典时乐器崩碎,这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之事。很多人都愿意相信,或是不得不相信,这是上天降下的凶兆,萧国将有大祸临头。
各式各样的流言、荒诞不经的揣测飞速传递于巷陌的角落,走到哪里似乎都可以听到哭声,见到的每一张面孔似乎都写着惶恐。
而在这样一个时期,一支童谣悄悄的传唱——阴阳和,万物生。文姜乱,天遣祸。
文姜乱,天遣祸。
很快人们将会知道这支童谣意味着什么。
诸太妃在听闻祭祀失败后大惊失色,以太妃之尊亲自前往桑阳城东的长乐寺为国祈福,立下誓愿,若国难能解,她可以折寿三十年,死后入无间地狱受难——如此打动了不少黎庶。
可是在皇家的仪仗进入长乐寺时,浮屠中的金铸佛像却一齐流下血泪。
这无疑震骇了更多的人。
这时长乐寺年迈的的住持忽然如入魔障一般抽搐呓语,“灾祸啊……”他指着皇宫的方向嚎啕,“天子身后有一团污秽,这是国家的灾祸。天将降难于不洁之人——”
一语惊人。
再没有谁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平静下去,轩然大波被掀起,北宫中人互相攻讦猜忌,昭明殿内人人自危。
在这样的情形下,有一个传言不胫而走——那不洁之人指的是赵王,因为赵王不是惠帝的皇子,而是庄文皇后与卫博士苟合生下的儿子,他的存在混淆了皇家血脉,使国本不正、人伦覆灭,故而神明降下灾祸。
联系起祭典上宋王的话语,先前市井传唱的那支童谣以及长乐寺的佛像泣血、住持的哭号——这一切种种似乎都验证了那个传言,赵王是卫家的孽种。
探听秘闻搬弄是非是人生来的劣性,很快便有更多的“证据”被翻出,有人自称曾是卫家家奴将昔日里庄文皇后还在闺阁中的丑闻一一道出,有人信誓旦旦的说自十余年前庄文皇后薨时卫博士哀伤吐血便可知他们二人必有奸情,更有宫内流出的旧闻说惠帝尚在时卫博士就常出入宫闱与其姊暗通。
庄文皇后卫明素死了将近六十年,可她生前留下来的每一言每一行都被世人撕开,翻来覆去的琢磨,再用鄙夷憎恶的口吻流传的面目全非。
原本谢玙是惠帝的遗腹子,惠帝骤然驾崩时谁也不知道他已在母腹中,于是他的身份理所当然的被怀疑,就连惠帝堕马而亡的死因,在众人口中都逐渐演化成了一个可怕的阴谋。
皇家尊严扫地,而曾经高贵的卫氏门庭眼下人人可以去吐两口唾沫,
流言一发不可收拾,在这样本就不寻常的时节,更添了哄乱。
一直被卫氏一族保护在人后的谢玙第一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南境的战乱,数万人的死伤,统统归咎到了他的身上,以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
尽管宋内傅小心,但谢玙还是听到了宫墙外的风声,在知道有人说他是卫昉的儿子时他先是愕然,继而气得脸色发白。
“这是谁说的笑话?”他瞪着宋内傅恶狠狠道。
宋内傅垂首,“不过是些无根无据的妄言罢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谢玙在殿内恼怒的疾走,忽然抓起了一面铜镜自照,“我生得很像舅父么?”他问。
宋内傅将头垂的更低,“奴婢说了,无根无据的妄言,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谢玙忽然用力将铜镜掷在地上,镜子碎成了两三块,他犹嫌不足,将地上的随便又反复摔掷,几根指头被划得鲜血淋淋。
“殿下!”宋内傅扑上前攥住谢玙的手。
而谢玙一把推开她,冲出了端圣宫的门。
长乐寺的七级浮屠常年香火不绝,佛像前的袅袅烟雾模糊了端庄慈善的眉眼,于是世人看不清佛的神情,只能愈加虔诚的跪拜祈求,而佛在高处冷冷的俯瞰着众生。
诸太妃跪在纯金的释迦牟尼像前双掌合十喃喃念诵着《金刚经》,一袭莲青无纹饰的直裾,素面未施妆容,若非是脸颊一道可怖狰狞的伤口,她当真是如出泥之莲一般圣洁干净。
“太妃,赵王殿下来了。”邱胥的步子轻快无声,“殿下强闯浮屠,拦也拦不住。”
“拦不住就不要拦了。”诸太妃将一幅黑罗面衣覆在了脸上,遮住承沂侯谢愔生前留给她的最后一道伤疤,“让他进来。”
诸太妃往日里很少会见谢玙,这些年来他们有多么厌恶对方彼此心知肚明。但纵然诸太妃常年不曾见到谢玙,她也知道他是怎样一副容貌——谢玙酷似卫明素,她是知道的。
她听见纷乱嘈杂的脚步声,她光听那脚步声就可以听出少年此时的愤怒与慌张,她冷冷一笑,继续对着佛像念《金刚经》。
“是你对么?”劈头盖脸的一句质问。
“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世尊、善男子、善女人……”诸太妃没有答他,如同他不存在。
“宋王并不糊涂,孤与舅父一个少年一个中年,他怎会分不清容貌?帝都正值非常时期,寻常人家往往不许童稚出门玩耍,一支童谣如何传唱得起来?孤不信鬼神,祭典和长乐寺的古怪,想必是有人刻意为之,至于那些荒诞可笑的流言,只要稍加引导,便可以流传开来兴风作浪!”谢玙怒道:“所有一切的矛头都指向孤,这世上唯有你才这样恨孤,你敢说不是你在背后主使的!”
诸太妃未曾回头,但谢玙感觉到她在笑,笑意从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流露,“是啊,就是我。”
她的坦诚让谢玙咬牙切齿。
“不过——殿下说错了一点。”诸太妃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这流言,并非荒诞可笑。”她柔媚的嗓音如刀,一点点刮着人的骨头,“是事实。”
“你胡说!”她的话音才落谢玙便喝道。
诸太妃仰头,看着神龛上的佛,细细的品会身后少年的情绪,感受他每一次呼吸里的颤抖。若世上真有神佛,那么魂灵应当也是存在的,那么就请昔日里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庄文皇后卫明素在九泉看着,看着她的儿子如何被她诸千英一点点摧垮。
“你见过你的父亲么……不,确切的说,是你见过我萧国的惠皇帝么?阿玙。”诸太妃第一次用这样温和的口吻同谢玙说话,“你们生得一点也不像。”
谢玙冷笑,像是并不在乎的模样,世上不像父亲的儿子并不是没有,何况他凭什么听信诸太妃的一面之词。
“甚至不止你的父亲,你与每一个谢家人都不像,包括我的儿子,萧国的皇帝。”她道:“不过你大约还是以为我在信口雌黄,那么——想听一个故事么?”
“不想!”
诸太妃笑了,“好好好,不听故事,那,你想知道你母亲的死因么?”
这一回谢玙没有再说话。
“大概有很多人曾和你说过,害死庄文皇后的人,是哀家吧。”诸太妃的话语中满是讽刺,“可惜,错了,真正害死你母亲的人,是卫昉。”
谢玙倒吸了口凉气,“怎么会——”
“是不是有人告诉过你,你母亲自怀上你来便一直小心翼翼,可唯独在你出生那日,在听到一个卫家传来的消息后,便急着要出宫?”
“……是的。”
“那个消息你知道是什么吗?”
谢玙默然。
“你当然不会知道。”诸太妃笑,“那个消息是——卫之铭要杀了他的独子卫昉。”
“什么!”
“很奇怪是不是,我也觉得很奇怪,究竟是什么样的悖逆之事,才能让一个父亲狠下心来对自己的儿子下杀手?阿玙,你不妨猜猜。”
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什么样的原因……谢玙不敢猜下去。能让卫之铭杀死自己独子的,除非是与整个卫氏一族利益相关的事,那么……那么便只有可能是卫昉做了什么损害了整个家族。
悖逆——诸太妃说出口的这两个字不断的在谢玙耳畔盘旋。
答案呼之欲出。
若卫昉做下了有违伦常之事,那么桑阳卫氏百年声誉将毁于一旦,那么卫之铭就不得不杀了自己的儿子。
谢玙猛地捂住自己的胸口,感觉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
“再想想,是怎样深厚的姊弟情,才可以让一惯谨慎的庄文皇后那夜什么也顾不上,匆匆忙忙出宫,以至于在曦桥上遇险、早产,最后送了命?再想想你母亲薨了之后,你舅父的表现?卫明素的弟弟有那么多,可在她棺前弹了一天一夜的琴,她死后便离开帝都九年不曾归来的,只有卫昉。”诸太妃的声音凉凉的,似是哀伤,似是嘲讽,“你母亲贵为太后,她死后百官哭灵,唯有卫昉滴泪未下。人有时候不哭不是因为不难过,而是悲伤到了极致。你说是么?”
身后没有半点声息。
诸太妃笑了一笑,“我知道你还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你自幼被人说是萧国血脉最尊贵的皇子,怎么会甘心自己成为孽种?你一定在想,这些话都是哀家编出来的胡言乱语,可是——你母亲和卫昉之间的种种苟且,哀家却是亲眼所见。”她指天起誓,“哀家愿在神佛下立誓,绝无半句虚言。”她侧首,面衣下一只眼睛冷峻的盯着谢玙,“卫昉多年未娶亲,你就不觉得奇怪么?”
谢玙双唇干涩,“因为他潜心修道。”
“十七年前,随阴杜氏一族的娘子曾有意嫁给卫昉,卫昉不愿,于是杜娘子便以死相逼。当时这事在桑阳闹得满城风雨,为此那时的卫太后特地将自己的弟弟召来了宫中长谈。”诸太妃用平稳悠远的口吻淡淡叙述,“卫明素做事素来小心,可她总会因为卫昉而出纰漏。那时我身为太妃自然得向她这个太后问安,结果就遇上了卫昉,后来我因落下了扇子折回去取,正好透过窗缝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卫明素应当是想要劝说自己的弟弟娶妻,可卫昉不允,于是二人激烈争吵,最后,我看见你那从来都是优雅自矜的母亲,流着泪,抱住了她的弟弟——”记忆又回到了那个初夏,端圣宫朝阳的殿堂光影斑驳,梁柱和砖石雕刻有密密匝匝的藤萝纹,那一双人拥抱,有如藤萝密不可分——所以透过一条窄窄缝隙看到此景的诸太妃第一眼便意识到了不对劲,这样的亲密,这样的绝望哀伤,不该属于一对同姓的姊弟。她看见卫明素在哭,卫明素哽咽着的声音沙哑苍凉,她说,阿昉,你要学会忘了我。
彼时的卫昉执拗无言,于是最终的结局是卫明素惨烈的陨灭。
很多年后那段隐秘的悲伤被重新翻出,酿成了一场新的灾祸。
宋内傅在夕阳将堕时终于找到了谢玙,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赵王仿佛失了魂一般,他踩着雪一脚深一脚浅的蹒跚,在风中瑟瑟发抖。
“殿下……”宋内傅赶紧上前,心中酸涩无比。
“是不是真的,我母亲和、和……”谢玙看着她的眼睛,出口质问,可那个人的名字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宋内傅怔住,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便等同于默认。
谢玙起初还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等她的答案,到最后终于死心,他大笑,笑得直不起身子,最后终于忍不住一阵干呕,“真恶心。”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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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作者的瞎bb:本章内容略惊悚,请不要打我,如有恶心不适——也还是请不要打我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