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最毒的一把刀,是世人的悠悠之口——卫樟倚着巍峨宫墙远眺百里宫阙时,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这句话。
他不记得这句话是谁说的了,或许是母亲?但他想应该不是,自从他的父亲卫昒领北军上阵御敌并死在了战场上后,他的母亲,曾经高贵无比的临庆大长公主便日复一日的憔悴沉默了下去,卫樟已经很久没有听她开口说过一句话了。或许是他的二伯祖卫之钧?应当也不是,伯祖父为朝堂上的事忙得心力交瘁,几月前他的几个儿孙——也就是卫樟的叔伯堂兄弟在战场上的死讯传回帝都后,伯祖父便病倒了,怎么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想起来了,说出这句话的是他的同胞妹妹卫奷。原本阿奷今年开春就该嫁去姚家的,可是她的婚事因为祖父司隶校尉卫之锋和父亲北军中候卫昒的死而耽搁了下来,碧玉年华的妹妹身披白麻孝服,用凄怆的口吻说出了这句话。
卫奷甚少有悲戚的时候,用谢玙的话来说卫奷就是一朵刺比花瓣还要多的蔷薇,又明丽又扎手。可卫奷在父亲的灵前哭泣的姿态无助且脆弱,他走近后看见妹妹的眼眸里满是恨意。他知道妹妹是在恨谁,妹妹是在恨天下人。
恨天下人——这个自幼娇养的少女或许过分了,可萧国的许多人,帝都的许多人,难道不该恨么?卫家世世代代效力于国,虽有人叱责卫氏专权弄权,可卫樟身为一个卫家人,在翻阅了史卷记录后可以扪心说,卫家人并未对不起萧国。他的大伯祖卫之铭历经三朝,数度匡扶社稷,这一回南境之役,卫家不少儿郎都身先士卒的死在了前线上——可是没有人在意这些。
人们在市井传唱留言,只说赵王是肮脏之身,只说卫氏通敌卖国。
反正当权者总是狡诈阴险,庶民总是无辜。
都说桑阳卫氏是一个很大的家族,但卫樟并不这样觉得,外人口中显赫复杂的一个“卫”字,于卫樟、卫奷,于卫家的每一个人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姓氏而已,共有这个姓氏的,是他们血脉相连的亲人。这个姓氏因先祖的经营而荣耀,亦将由子孙守护下去。
卫家会亡么?卫樟心头一跳,忽然也想起了这一句话。这句话又是谁说的?七叔?十叔?堂哥?叔祖?不不不,都不是,他记起来了,说这句话的,是他那位被人赞是国之名士朗如明月的二伯父卫昉。卫昉说出这句话是在很多年前,卫家还不是出于风雨飘摇的时候,少年的他听见伯父对着满庭开败了的牡丹喃喃自语。十六岁的卫樟听见这声对花轻问不犹伤感,牡丹雍容,花开不满百日,而人世变幻无常,卫家的楼宇怎么可能长存不朽?
这世间的一切事物,不论好坏,都是有结局的。
可他并不愿看到卫家的结局。他眉心狠狠皱起,像是能将那种哀颓的念头从脑海中逼出。他知道很多卫家人都同他抱着一样的念头,他的族人都还在朝堂斡旋,试着挽救而今的劣局。卫家人若是有轻易妥协的性格,哪里还能绵延百年。
他抱着错金长戟,他的职位是左中郎将,他的身份是卫家三郎,原本他的父亲战死,他应该去职丁忧,可他不能放弃眼下手中的权利,因为他知道现在是怎样的一个时期。
群狼环饲,眼下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有人早已备下的阴谋。
“哟,中郎将还在守值呢。”远处走来几位戎装的世家子,这些人都是左署的郎官。按理来说本该是卫樟的下属。
卫家一直在试着掌控全部的禁军兵权,卫樟做了左中郎将后也在努力发展自己的势力,可眼下走来的这几个人——并不是效忠卫樟的人。
“孟春天寒,中郎将欲饮乎?”走在前头的杜家五郎轻佻的问他。
卫樟尚未来得及作答,一旁的杜六郎便抢着答:“五哥说什么呢,左中郎将尚在孝期,怎能饮酒?”
另一边的潘家十一郎故意道:“这又是什么话,既然是在孝期,那何故以官职呼之,不该去职守孝么?”
卫樟站直,持戟冷冷的看着他们。
他没有说话,可多年刻意历练出的威严足以让这些人短暂的噤声。
“诶,说这些做什么。”潘八郎撞了下同伴的胳膊,“既然中郎将并未丁忧,那咱们几个不妨请中郎将一起喝酒。”他拎着一坛酒,“请中郎将赏脸。”
“拿走。”卫樟冷面道。
“中郎将这是何意?”
“我们几个好端端的请中郎将喝酒,中郎将拒绝的也太直接了些。”
“嘁,中郎将出身高贵,怎会与我等为伍?”
那几人七嘴八舌的冷嘲热讽,显然是在挑事,卫樟眉心微微皱起,隐忍不发。
可这时潘八郎却似是怒不可遏,扯下封盖将一整坛就都泼上了卫樟的脸。
这突如其来的侮辱是卫樟自小到大从未受过的,还未反应过来,一柄环首刀划过一道寒光向他劈来。
凭着多年习武对杀气的敏锐,卫樟下意识以侧身避过,接着又是一剑刺来,这回出手的是杜家六郎。然后剩下几人也掏出了武器砍向了他。
他们,这是要杀他?卫樟没能理清思绪,他只是本能的躲闪,人总不能任自己被莫名其妙的被杀死。
他手中有戟,反击是自然的事,虽是以一敌四,可是他并不输给这几人。
“卫三郎杀人了!”他听见有谁在凄厉的大喊。
不,他并不想杀他们,是、是他们想杀他才是!
他忽然清醒了过来,这事一个陷阱!
他放眼四顾如今他所在的地方,不知何时,这几人一面打斗一面将他引向了南宫。
南宫是国之枢纽,朝堂、官署所在之地,素来**秩序分明,这一场打斗惹来了不少人的惊讶,卫樟看见南宫宿卫的羽林郎纷纷执铩严阵以待,更有不少士大夫面露异色的打量他们。
“卫樟谋反,行迹败露要杀我们!”杜六郎一下是了方才的锐气,抛下手中的刀仿佛不胜慌张的往那些羽林郎身后逃,其他几人也纷纷效仿他,一面大声喊:“卫樟谋反!”一面逃窜。
“不……我没有谋反!”卫樟抹了一把额上的血,对着所有人分辨道。
“还说你没有谋反!”
“我们几人亲眼所见!”
“卫樟酒醉泄露谋反之意,欲杀我等灭口!”
卫樟感受到冷,冷得彻骨透心,冷得他瑟瑟发抖。
这人世的肮脏、卑劣,他从未如此憎恶过。
“杀了他!”也不知是谁一声令下,部分羽林军动了起来围成一个包围圈,向卫樟缓缓逼近。
卫樟看着这些人,抿紧了唇。
有些羽林郎还存有几分理智或是忠于卫氏,不曾动手,而另一些则是在迟疑,潘八郎索性抄起一把刀,带头向卫樟刺去。
卫樟躲闪,回击——这出于本能,数十载习武修文,卫樟的本事远非帝都寻常纨绔可及。
潘八郎被他一击险些伤到要害,自知不是敌手,大喊:“卫樟杀人了!他果然是要谋反!”
卫樟明白了,自己今日是被推上了一条绝路,这些人是要逼他反,然后借此对整个卫氏一族下手。
有几个羽林郎听这话忙上前助阵,卫樟握紧了手中的戟,却又缓缓的松开。
他没有选择,他被推入了一个早已设下的局。
无论他反抗还是不反抗,这些人都会在这里杀死他,潘家和杜家那几位会是他谋反的证人,等到他死,他们就可以将他们的谎话公布天下——卫樟在酒醉后不慎吐露了卫家谋反的消息,为灭口而在南宫前视图杀人,不成,被杀。原本针对卫家的流言如浮萍无根无据,可若是身为卫家三郎的他谋反罪名被坐实,那么牵连的是身后整个家族。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人,看着那些畏葸走来跃跃欲试的羽林郎,看着那些在暗处窃窃欢喜的政敌,忽然冷笑一声,抛下了手中的戟。
一翻手,亮出的是一把短刀,长不过半尺,金阳下光芒如雪。
“以皇天后土为证,以金乌羲和为誓——”他以短刀指天,在青天白日下缓缓开口,气势凛然,竟让那些逼近他的人都暂时的忘了动手,“我卫樟,绝无反叛之心谋逆之意,平生坦荡无愧天地山川,无愧星河沧溟,桑阳卫氏世代忠直,奈何谄佞妒恨,奸宄不容,吾不忍一生清白为宵小构陷,不欲家门声誉为愚者践踏,今日宁死,不愿身负贼名。尔曹,上品公卿、朝堂砥柱,为吾证——”他将短剑刺进了自己胸口,在众人惊呼中血溅三尺,而他仰起头,朗声道:“天子御前左中郎将、故北军中候长子樟,以死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