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之中的士族之家,饮茶品茗之风兴盛,凡世家子,大多能煮得一手好茶。
诸太妃不是士族出身的贵女,可她在宫中待了许多年,富贵中浸染,昔年的卑贱早已被洗去,她愈来愈像一个高贵雍容的太妃。康乐宫一室幽静,偶有轻风扬起碧纱绣幔,她脖颈垂下的弧度优优美,娴熟碾茶,素手皎皎如明珠。
明珠么,这样的东西寻常人家不多见,康乐宫中却随处可寻,嵌在屏风上,镶在钗环中,串起垂挂成帘,风过是清脆叮咚。或许正是在明珠下辉映久了,诸太妃的肌肤才有明珠般的光华,全然看不出她已然四十。
釜中的水涌起鱼木小泡,她取一勺盐,倒入了水中。
盐的分量需仔细,不可多,亦不可少。
恰此时邱胥小步趋入,“太妃——”
诸太妃没有理他,直到觉得咸淡满意后方抬首,“何事?”
“左中郎将今日下葬了。”
“呵,临庆太主今日终于不哭不闹舍得将自己的儿子入土了?”她似笑非笑。
“听说太主几度哭昏过去。”邱胥面上浮着几缕捉摸不定的笑意,“还有……承沂翁主。”
“亭滢那孩子可真是一往情深呐。”诸太妃半真半假的慨叹。
“可不是,扶棺而泣,在太主面前叩首说愿为卫樟妻,在太主膝下尽孝。”
“她等了卫樟这么些年,等到的不过是具尸体。可悲呐——”诸太妃眸中有鄙薄与怜悯混杂的神情,釜中水第二沸,她从釜中舀水一瓢,持竹环在手在水中搅动,“没别的事你就下去吧。”
“还有一事。”邱胥面露为难之色,“潘家八郎及十一郎被赵王所伤……伤势略有些重呐。潘八郎的鼻子……怕是一辈子都是坏的了,十一郎还在昏迷之中。”
潘家效忠于太妃,可诸太妃听到邱胥这这番话,却是神情不变,话不多说。
邱胥会意,轻步退下。
三沸之后出茶,诸太妃将茶汤舀出倒入碗中,亲自双手托着,毕恭毕敬呈给了坐于她对面的那人。
那是个苍老的妇人,干枯褶皱的面容,佝偻单薄的身形,一双眼睛浑浊昏花,却是华服加身,白发华簪。
本该在萧国西北蒙陵郡颐养天年的源山县君商夫人,以贵客的姿态出现在挂月殿。
好几年的岁月流逝,诸太妃似乎仍是那样年轻,而商夫人也似乎仍是那样老迈。几年前的会面是因为关贵嫔和诸箫韶,几年后会面的原因么——彼此心照不宣。
“太妃仿佛并不十分在意那潘家两个儿郎?”商夫人并不接茶,而是微微一笑问道。诸太妃对她恭敬,她却仿佛意识不到眼前人的身份是皇帝的母亲——可这并不是谢愔对诸太妃的那种轻蔑,更像是一个糊涂的老者无意中忘了礼数尊卑。
“不过两个卒子而已,何需费心。”诸太妃满不在乎的莞尔,“请商老夫人品茗。听闻故承沂侯生前也曾为老夫人煮茶,不知哀家技艺比之他如何?”
商夫人接过茶碗仔细端详,轻轻摇了摇头,“沫饽不匀,茶汤不澄,太妃这茶,煮的过急了。”
诸太妃面不改色,“非哀家性急,乃是炭火过旺。”
“为何炭火过旺?”
“风大。”
三言两语,不动声色间,已是几番试探。
诸太妃拉拢潘氏一族,可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对潮义潘氏委以重任。论门第,潘氏连二流的士族都算不上,论人才,潘氏一门尽是庸碌难成大器,论声望,更是远不及百年的卫氏,她若想要赢卫氏一族,怎么能用潘氏中人,不说别的,只说此番潘家人对付卫樟的手段,就只能用一个“蠢”字来形容,她是授意潘氏一族夺禁军之权,可没想到他们竟会弄出如此拙劣的一场戏,所以商夫人对她说,这茶煮的过急了。
是急了,不过她也并不介意。拔除卫氏是早晚的事,她不至于谋划了这么多年还失算。只是萧国由门阀士族把持了这么多年,她有意专权,可在抓权时也需士族扶助。谢琪将追随承沂侯的随阴杜氏交给了她,可她自认为未完全收伏杜氏,何况杜氏比起卫氏来说,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那么,在此时没有哪一个士族比远在蒙陵的关氏一族更适合与诸太妃合作了。
在惠帝一朝之前,关氏一族一直是朝堂上能与卫氏抗衡的家族,论家世底蕴,只怕萧国少有士族能及,延嘉末年的宫变失败是关氏败给了卫氏,举族迁往蒙陵的仇恨想必至今关姓人都未曾忘。
更重要的是,关氏仍未恢复元气,这样的士族最宜为诸太妃所掌控。
商夫人又焉能不知诸太妃的心思,她是那样精明的老人,几朝的风雨都见证于她的眼中,不过她也知道关氏若要重回帝都,势必要借助诸太妃,所以她低头啜了口茶,笑答:“虽不及阿愔,但他已不在,何必提他?你自用心便好。”
关姌是商夫人唯一的女儿,谢愔是关姌的丈夫,他死于诸太妃之手商夫人不会猜不出端倪,可那又怎样,逝者已逝。
一场盟约就此无声结下,左右萧国清安一朝后期风云的两个女人,在茶雾袅袅中对视,在彼此的眼眸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野心。
商夫人告退后,诸太妃方长舒了口气,这个历经四朝的源山县君看似昏聩老朽,实则危险至极如毒蛇,她在她的目光下竟也有些发虚。
她抹了把脸上的脂粉,为了掩饰谢愔死前留下的伤痕,她今日在脸上施了极厚的脂粉,出过汗后,竟感觉有些微微的刺痛,也不知商夫人那双老眼有没有看出来。
唤来了宫女打水洗脸,待休整好后她忽然想起一事,屏退众人后问邱胥,“皇帝近来如何了?”
“陛下仍是老样子,成日作画,不理世事。”这样动乱的时节,位于萧国最高处的皇帝反倒最是清闲。
“可曾召幸妃嫔?”
“不曾。”邱胥垂低了头答道。自从唐暗雪死后,皇帝便放浪形骸寄情诗画,愈发不受诸太妃的掌控,从前还勉强愿见后妃,而今却只当掖庭空空。
邱胥以为太妃听到这话后会如往常一般焦虑、发怒或是哀叹,可是这一次,诸太妃只是幽幽的说了一句:“既然皇帝不喜欢,那么这些妃子,便也不要留了。”
邱胥笼在袖中的手猛地一颤,很快就明白了诸太妃是什么意思。
“掖庭间女人为争宠而勾心斗角是常事。”诸太妃打量着镜中素面,漫不经心的开口:“有些不懂事的女子做出什么蠢事,哀家也是拦不住的,你懂么?”
“明白。”
“随阴杜氏既在哀家麾下,那么杜家的女儿暂且留下,待到立后之时正好看杜氏的忠心。至于关贵嫔么……”诸太妃眼波流转,“看在她曾生育过哀家的孙儿,又姓关的份上,放过——她虽说不是源山县君的亲孙女,可她若是在这时候死了,蒙陵关氏只怕会对哀家心存芥蒂。至于其她出身高门的妃嫔——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