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日为何要出头?”宫宴散后,重伤的卫樟暂留广德殿偏殿治伤。到底是年轻人,即便筋骨折伤多处,在看见自己伯父前来时他还能扬起一个毫无瑕癖的笑。卫昉暗叹了一声,半是无奈半是莞尔的问了他这样一句话。
“二伯父是觉得樟今日不该出头么?”卫樟笑着反问。
“你今日做的很好。”卫昉温和道:“你护住了萧国的颜面,保全了卫家男儿的尊严。伯父当以你为傲。只不过——广德殿上的俊才何其多,未必就该你出头。”
“樟知道。”卫樟颔首,少年的眼眸那样清亮而坚定,“可樟并不后悔。”
“即便知道自己难敌乌奴人,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也不后悔么?”
“不后悔。”卫樟认认真真的摇头,认认真真的说:“虽微薄之力,亦有为国效死之心。今日广德殿上蛮人挑衅有辱国威,当时虽俊才甚众,可总要有个先出头的人。樟想过,若樟能胜那自然是好,纵然败了,也可感召他人站出卫国。”
“你做的没有错。”卫昉拍拍他未受伤的肩,这是属于男人之间的动作,而十九岁的卫樟此时此刻已不再是未及冠的少年,而是一个真正的男儿,“若以你亲族的身份开口,我其实是想叱责你这样的行为的,你一发一肤均由你父母所赐,你贸然上前时,可曾想过他们?”
卫樟低下了头。
“你的母亲临庆大长公主在观看你比试时几度近乎昏厥,知道她为何没来看你么?因为她此刻已因方才焦虑太过精神紧绷而被送去后殿瞧御医了。”
“侄儿一会便去向阿母谢罪。”卫樟闷声道。
“一会去吧。”卫昉轻声说,继而看着侄子的眼眸中又流露了几分褒赏的欣慰,“可若让我以萧国子民的身份开口,我只能说,我十分敬重你在广德殿上之勇。”
卫樟讶然的抬起头,朝伯父微笑,可脸上却也有了几分迷惑,“那如何才能既忠且孝呢?”
卫昉淡淡一哂,“阿樟,你这可是出了个千古难题给伯父。”他眼眸中似有深意,“多少人因此两难,可这一问最终必有答案。”
“答案是什么?”
“藏于你心间。”卫昉说:“到了真需你抉择的时候,你自然会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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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卫樟为何今日要替你的女儿出头?”同样是在北宫,有人问出了与卫昉相似的问句。
康乐宫华丽的灯幕下笼着妆容精致的女子,她一身金玉在灯芒下流光溢彩,炫目且刺眼,可比珠钗玉环还要夺目的,是她美艳灼灼的面容。
康乐宫的诸太妃虽老,可依旧是个美人。
可惜十余年来承沂侯从未怜香惜玉过,眼见着诸太妃气得浑身发颤环珮细碎做响,他也只是噙着一抹冷笑,悠然的看着她怒气冲冲。
“还是说君侯已私下里倒向卫氏欲抛下我孤儿寡母了?”诸太妃在意的是党派之争,在卫樟站出来愿为谢亭滢力战乌奴三王子时,她的首先意识到的是两人姓氏身份上的对立,进而不好的联想由此展开。广德殿的宴席身为皇帝生母的她自然也在场,谢亭滢抱着浑身是血的卫樟一字一句说出的那一番话她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她不信素来文雅识礼的谢亭滢敢于在广德殿有那样大胆的言行。
这一切想必是出于她父亲的授意,那么,承沂侯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满怀惴惴的思前想后,并因自己的推断而愈发的恼怒。
这不能怨她,她自童年时便漂泊无依,之后这些年一直是战战兢兢步步为营,由低贱之身攀上太妃之位,但却自己也不知手中的印绶何时就会被人夺去。千斤荣华系于细丝之上,怎能令人不常怀不安之心。
“我就算与卫氏结盟,你又待如何?”承沂侯含笑。
诸太妃怒极,双唇青白发颤,而眼眸中有凄然之色渐渐流露,“君侯可是说真的?”
承沂侯挑眉,竟是笑意温柔,“你知道么,你发怒时的模样最像阿姌。”
阿姌——这两个字如同一根针,狠狠的扎在诸太妃心头。她当然知道阿姌说的是谁。
阿姌是个女子的名,那个女子死于延嘉四十年的那场宫变,她是曾经的秦王妃,谢愔的结发妻子,黄土中长眠二十余年在这世上只剩白骨一捧——可她的丈夫却还记着她。
自然,她诸千英也是不能忘记这个女人的。
她下意识的抬手轻抚自己的面容,如果没有这张脸,如果没有关姌,或许就不会有而今的诸太妃。
承沂侯好美姬,这是帝都中人人皆知的事,可少有人知道,他蓄养在府中的佳人,都有着二十余年前死去的那个人的影子。曾经她是承沂侯的家姬,之所以被承沂侯看中,正是因为她有着酷似关姌的轮廓。
她知道,她一直知道自己只不过是那个亡者的赝品,可承沂侯这样明明白白的说出口,还是已贵为太妃的她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与难堪,她用力的抿住唇,霎时感觉自己这些年来自己得到的所谓尊荣在这个男人眼里都成了一场笑话。
承沂侯大笑,“我若当真倒向了卫氏那一边,还会坐在康乐宫与你好生说话?”
听他这话诸太妃心中稍定,却依旧扯了扯唇角冷笑,“若你真与卫氏一族结盟背弃我与珣儿,大约你仍会不动声色。”
承沂侯笑而不语,可他这样漫不经心的时刻最让诸太妃捉摸不清,忍不住再问,“翁主与卫家三郎果真是没有什么瓜葛?”
承沂侯终于有些不耐,眉心攒起,“我的女儿如何,似乎与你并无关系。”
“君侯此话是何意?”诸太妃立眉。
承沂侯抬眼,眼眸冰冷,“我女儿的事,容不得你来置喙,我的事,亦是如此。”他站起,“你要记住我并不是你的什么下属或是追随者,而纵然我们结盟我也并非定要忠于你。你在太妃的位子上坐得足够久了,可我想提醒你别忘了自己原本是什么身份。”
原本是什么身份?呵,她不会忘,她怎么会忘,不是还有他时时刻刻提醒,时时刻刻揭开血淋淋的伤疤么?
诸太妃用力的咬唇,血的腥气让她尽力的冷定下来。她一言不发,看着承沂侯大步离去。
她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的殿堂,烛火明亮拉长她乌沉沉的影。如若是十余年前的她蒙受羞辱,大约会趁着这样无人的时刻悄悄哭一场,但现在不会了,眼泪浇不息怒火,她眼眶干涩。在光影中她扬起了下颏,昔年软弱可欺的那个诸千英也不知不觉在岁月中历练出了属于她的高傲。
“太妃。”急急的叩门声响起。
“何事!”她问。
“太妃……杜充华……”那内侍的声音显然是犹豫胆怯的,“杜充华小产了。”
不慎一个用力,才渐凝住血流的下唇又被她狠狠咬破,血与唇脂混在了一起,污秽而艳红。
缓缓用帕子将双唇拭干净,她道:“命人备下车驾,哀家要去送送、送送那个还未出世的孙儿……”
“诺。”内侍应下,匆匆离去,脚步渐远,于是又只剩一片沉寂,死气沉沉的寂静。
她抬首,望着窗外的未止的夜雨,心下凄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