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十六年八月二十一,镇南将军安长云将他的妻儿送上了远去帝都的路,当看着车马消失在天尽头时,这个洒脱的男人随性的哼着曲,并没有想到这会是最后的分别,他们一家人从此以后再没有机会重聚。
五日后,越国纹身披发的夷人披着轻便的皮铠,如同一支突如其来的冷箭,刺向了安定宁和的菹城。
越国军队的进攻,是遵循对诸太妃的承诺,更是为了他们的野心,为了复仇。
越国王族姓慕,源起中原士族,两百年前大一统王朝宣朝覆灭,中原士族多南迁,或往江淮,或往蜀中。政局稍稳后再由士族扶立宣朝宗室为帝,据天下一角以求暂安,之后时代变更,复兴前朝无望,蜀地士族便纷纷开始谋求帝座,是时几大门阀互为倾轧,最后原本势力最强的慕氏一族反倒被排挤出了蜀中,举族几乎被灭,只剩一支逃亡了南面蛮夷之地,经过数代经营,方以汉人的身份赢得夷人拥戴,被尊为帝,定国号为越。
百余年前当慕氏还在蜀地呼风唤雨时,而今得意的卫氏一族还只是依附于慕氏的二流士族,说起来若非后来卫氏倒戈,慕氏也不至于在争夺帝位时惨败,以至于只剩一支逃亡蛮荒。
萧国建国后,屡次对越国用兵,越终究是未开化的蛮国,虽朝堂内行汉制、立汉法,但仍是浅了根基,因此在元帝、文弟两朝数度战败,最后于惠帝初年求和称臣,去帝号改称王,越国为萧国从属。
越对萧,可算是国仇家恨兼备。
诸太妃得不到高门士族的支持,所以她早就将目光投向了寒门,甚至是身份更低的贱民,她早年生活于市井底层,知道有些氓吏小民虽不学诗书,却照样有让人害怕的本事。汉高祖刘邦,昔年可不就是无赖出身?
高门士族只看到诸太妃在缩在承沂侯谢愔的背后祈求庇护,却没有看到这些年诸太妃一直在暗地里笼络低层势力,其中不乏有武艺高超的盗贼,口辨过人的商贩。
她将那些有胆识有急智又善于诡辩的人秘密派去了萧国南边宿敌的都城,让他们持金银收买王公,伺机觐见当权者,再手持太妃印绶与之密谋。
一场惊天的谋划,在隐秘中被定下。
打破了萧国数十年安定的第一场战乱,就此发生。清安十六年九月初一,韬光养晦多年的越国奇袭菹城,不宣而战。南越夷人男子个个凶悍善战,似是不知何为畏惧,战起时往往尖利呼啸着冲锋,势如潮水不可挡,脸上涂抹各色颜料让他们看起来有如厉鬼可怖,他们的箭镞尖细,浸泡了剧毒,百步之外能轻易取人性命,他们的骑兵骑乘的不是马匹,而是战象,象皮粗厚刀枪不入,然而更多时候或许敌军还没有想夷人发起攻击,就已经命丧象掌之下。
菹城位于萧国最南端,扼守西南门户,当时的守将安长云仓促应战,依靠城门坚固勉强抵住了夷人第一次进攻,战后清点人员,发现城中兵卒竟伤亡过半。
之后夷人围城三日,城内人心惶惶,安长云求援,可都传信失败——这后来也被史官总结为萧国失败的原因之一。萧自立国来一方面依仗山峦河川之险,一方面也被地势所误,菹城之后是大江高山,数十里无人烟,最近的守军远在若要赶来驰援都需两三日的行程。被派去传信求援的兵卒皆被越人截杀。
镇南将军安长云见求援无望,坚守也未必能久守,便心生一计,冒险带着老弱残兵开城门冲锋,将越人攻击主要吸引至东城门,趁乱时下令自己长子安渡,次子安清带领精兵从城西兵力薄弱处突围,逃入了山林之间。
菹城那一战惨烈,最后安长云力竭被俘,誓不愿降后,被越军枭首。
安渡、安清也在父亲死后产生分歧,长子执意为父报仇,而次子更愿投奔叔伯求援。手下精兵被他们兄弟一分为二,安渡领两千兵卒杀回菹城,虽勇挫敌将,终究还是中伏被杀,而安清带着生下两千兵卒翻山向东前往伯父安长靖守卫的醴川城,一路上越人追击不断,到醴川时只剩兵马八百。
安抚了侄儿后,安长靖在醴川严阵以待。安长靖算得上是老将,曾在惠帝初年攻乌奴时立下赫赫战功,也曾与越人数度交锋未曾有败——他的战绩足以让他骄傲。
于是这位萧国的名将,也因自己的骄傲而亡。
醴川城墙高大坚固,地处山关,易守难攻,可这位骄傲的老将不愿攻城而是在城外三十里列下兵阵,要为自己的弟弟及菹城百姓报仇。
最后这一战的结果以安长靖的失败而告终,他命丧箭下,五万兵甲覆灭,披铠的大象踩着地上尸骨继续前行。
而此时,距菹城城破不过十日而已。
之后萧国南部边境各个要塞被逐一攻下,越人在南境肆意烧杀,一路凯歌北上。
清安十六年这场战乱被后世称为“清安之难”,这是一场浩劫,鲜血与号哭将萧国南部变成了地狱。
这也是安潋光经历过的第一场真正的战争,不同于往年小股夷人的抢掠,她站在菹城城墙看着父亲指挥若定。
因为诸太妃的召令,她和母亲胞兄躲过了菹城的屠杀,等到他们听到越人大举入侵的消息时,马车都走到了百林郡。
从平南郡逃难的流民带来了故土的噩耗,他们说平南将要沦陷,他们说菹城早已成为焦土,他们还说只怕百林郡的郡兵只怕也挡不住越人的象骑兵,想要活下去只有赶紧逃。
诚然如此,想活下去只有不停的北逃。平南郡地处萧国最南端,接壤两国,驻守的兵马远胜寻常郡县都没能挡住越人,更何况是百林?越兵杀人如麻,想活下去唯有逃。
安潋光怔怔的看着那些面如土色衣衫褴褛的人们背起行囊匆匆向前,一时心中不知该作何感想。
这是战争,这就是战争……她看着那些神色惶恐的人们,忽然心里也泛起了一丝丝的恐惧。
她毕竟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幼年时父亲教她要保家卫国奋勇杀敌,她记下了,可她甚至活到现在都没有亲眼见一见战场的残酷。
她看见有不少的逃难的人都受了伤,血结成了暗红色。一路上都有被丢弃的死尸,即便是亲人也顾不得掩埋,每个人都处在惊慌之中。
“六哥,我们怎么办?”她在恍惚时这样问自己的胞兄。她的果决、胆识、智慧都在震惊之后不见了踪影,她只能像个孩子似的去问年长的人该怎么办。
“去帝都。”安济沉稳的将行李收拾好,“即刻启程。”
“去帝都……”安潋光喃喃着这几个字,猛地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那阿父呢?”她问,“我们去帝都逃命,那阿父呢,几位兄长呢?不管他们了么?他们还在菹城!”
“他们不在菹城了。”安济简洁道:“菹城已破。”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家人是死是活,但无论如何,会平南郡去找他们是死路一条,他们只能继续北上,去帝都。
那夜安潋光睡在马车内,因为安济坚持要连夜赶路,所以只能夜宿野外。她在梦里依稀梦到了自己的父亲,梦到他满身是血,她被这个梦吓醒。
醒后,一个更惊恐的事实让她恨不得自己犹在梦中。
诸夫人不见了。
她留下了一封书信,踏上了回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