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那日九天上的神明是否真的动过心思要收去安潋光的命,但无论如何,安潋光终究还是活了下来,令人瞠目结舌却又庆幸不已的活了下来。
那日御医来得并不算及时,其实就算来得及时安潋光也未必活得了,所有懂医术的人后来回忆时都说当时情形凶险万分,安潋光是真正的命悬一线,最危急的时候她甚至几度失去意识,呼吸只剩一线,却又在旁人都绝望时活了过来。
当一切都被收拾干净后,谢玙总算得以见了安潋光一面。她躺在榻上昏睡,羸弱得言语无法形容。谢玙和她三年未见,此时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三年前自己见到的那个雌雄莫辩的少女。
他可以想象的倒她在一路逃亡时都经历了什么,思及此不犹难过。
他没有回宫,直接在清玉苑住下以便照顾她,虽然他既不会熬药也不会调羹,但留在这里他好歹也安心些,他怕他一回宫,安潋光就悄无声息的没了。
安潋光成日里昏昏睡睡,勉强能进浆汤,别的什么却是咽不下了,整个人瘦得可怕。
她第一次在清醒中见到谢玙时似乎发了很久的愣,谢玙以为她是不记得他了便指着自己道:“阿九,我是谢玙,就是三年前你来帝都时那个总陪你一块玩闹的谢玙。”
安潋光笑了笑,枯白的唇微微扬起——如果这轻轻一笑是在诸箫韶、在谢亭滢、在卫奷、在帝都任何一个士族女子面上想必都是很美的,可安潋光已几乎不成人形,“我自然是记得赵王殿下的。”她说:“只是殿下的声音变了,我听不出来了。”
“我今年虚岁十六,自然不再是儿童嗓音了。”谢玙笑答。
但更多时候,安潋光是在沉眠,御医对谢玙说,她此番伤了根本,日后恢复极难。谢玙还听几个女医侍私底下议论,说是安潋光此生怕是都与子嗣无缘了。
这些谢玙都无心理会,活着就好,安潋光活着就好,战乱中死得人太多了。
他虽身在清玉苑,却也听闻帝都不足百里的地方是两军拉锯的战场,每天都不停地有人死去,人们最初的惊恐都成了绝望的麻木。
谢玙无力去揣测将来,自幼无忧无虑的王孙贵胄在这烽烟燃起时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但他并不愿去多想。未来会是怎样他无可控制,他此时能做的只是看着安潋光好好活着。
临近岁末时,安潋光已然能够坐起,但她始终不愿说太多的话,即便诸太妃来了她也甚少开头。她总望着窗发愣,谢玙怕她会闷找来了许多书读给她听,她也不过是偶尔轻轻颔首而已。诸太妃有次问她她的胞兄安济的下落,她也只是在沉默了很久后答:“死了。”
可是没有人知道安济是怎么死的。
十一月中旬帝都落了第一场雪,哪行雪不算很大,让伏在窗边的谢玙稍稍松了口气,他不知何时学会了忧国忧民,怕雪大了会不利作战,会冻伤百姓。
“冷。”可他关上窗子时听见安潋光这样说。
“很冷么?”谢玙问,不过眼下她身子单薄,怕冷也不足为奇,于是他将自己的那件白狐毳衣盖在了她的身上。
“菹城的冬从来不会这样冷。”安潋光幽幽道。
“你想家了么?”谢玙很轻声的问她。
“我很想他们……”安潋光合上眼,有一行泪划落,“可是他们再也不会知道了。”
当人意识到思念时,往往都已经失去。从此以后安潋光的人生中再不会有一个总对她严加管束的母亲,也不会有一个宽容她的父亲,她兄长们的音容笑貌只存在于回忆之中随着时光一点点模糊——十五年来过往的一切,灰飞烟灭。
彼时的谢玙还不能懂安潋光的伤痛究竟有多深,他知道她必定是难过的,可这样的难过他无法感同身受,他只是安安静静的看着她默默流泪,在她睡去后为她掖了一掖被角。
他不知道,他的灾祸才刚刚开始。
清安十六年十一月下旬,乌奴人终于答应出兵助萧国灭敌。五万乌奴勇士翻过了雪山浩浩荡荡东进,可被派去出使乌奴的卫昉却并未随军归来,而是被扣在了乌奴为质。
尽管乌奴人再三保证绝不会伤卫昉分毫,但此事还是在朝野引起了不少人的惊疑。
但无论如何,乌奴人的出兵使萧国人看到了一线生机,那么卫昉的死活,在除了卫氏人之外的众人眼中,也就无关紧要了。
忧虑稍减之后才发现时光何其匆匆,转眼是冬至,冬至乃祭天之日。
这一回的祭天格外的与众不同,被战乱摧残过的萧人急需要什么作为慰藉,那么上天的庇佑是最让人祈盼的。
祭天大典由皇帝亲自主持,谢玙身为皇室宗亲,自然也需一同祭祀。于是他在那日戴七旒冕,着绣有七章的黑衣红裳,佩赤绶,踩朱舄,乘王青盖车前往了南郊的圜丘。
其实谢玙心中并不觉得祭祀算是多么重要的事,他的外祖曾教过他人世万物是“忽焉自有,怳尔而无,来也不御,去也不追,乘夫天理,各安其性。”所谓神明先贤,所谓亡魂鬼怪,只是活在他人飘渺不定的传言中,反正他谢玙从未见过,所以他也就不认为将一些玉帛牺牲呈上祭坛,就能解了萧国眼下之危,使流民各归其家、使萧国永世太平。
不过此时祭天也的确可以安抚人心,许多人在绝望之中最后一线的支撑便是上天,只是那时谢玙未曾绝望过,所以他也就无法明白。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参加这样枯燥繁琐的典礼了,毕竟他是生于帝室皇家的人,他自认为就算闭着眼睛都能做到每个礼节丝毫不差。
所以他根本没料到这回会出乱子。
跳下车辇时祭典还未开始,他无需内侍引路径自寻找自己的位子,却不想碰上了一个老人。
那老者约莫七八十,已经是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看穿着与谢玙大致,所以谢玙猜老者应当是他的某位叔祖。
“这是宋王,元帝之子,文帝之弟,殿下您的叔祖父。”正好宗正丞站在谢玙身侧,于是忙附在谢玙耳畔解释,“宋王封国在南境,已被……”他叹了口气,“可怜宋王年迈体衰还需颠沛流离。”
“哦……”谢玙心想这叔祖真是老来背运,见他颤颤巍巍走近了,暗暗叹了口气预备给他揖身行礼。
可这个看似孱弱的老者却忽然一下扑了上来,攥住谢玙的手涕泪肆流,“卫二!卫二呐!原来你还活着!他们都说你去了乌奴,蛮子把你给害了啊!上苍保佑,你没死!”
谢玙怔了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他的手被叔祖不住的摇晃。
宋王身边的中年人应当是他的世子,此时陪着笑道:“殿下见谅,家父年迈糊涂。”又赶紧对宋王道:“父亲认错人了,这不是卫熠之,是赵王,您的侄孙儿。”
卫熠之是卫昉的字,这个谢玙是知道的。
他忽然想起了一点传闻,似乎这位宋王叔祖昔年极擅七弦琴,和自己的舅父似乎算得上是忘年之交,这么说宋王是将他认成了卫昉?谢玙知道有句俗语是外甥类舅,那么他大约,是真的有些像卫昉的吧……
他也好言好语的对宋王道:“叔祖眼花了,侄孙并不是……”
“胡说!”老者气得怒发冲冠,“你怎么就不是卫二郎了?你别以为你我数十载没见我就认不得你了,你就是!”
宋王的嗓门颇大,引来不少人驻足旁观,谢玙和宋王世子都不禁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这是卫熠之的外甥——”世子拖长了嗓子道。
“什么,这是卫熠之的儿子?”宋王瞪眼,“我说怎么卫熠之仿佛一直没老似的,原来是儿子呀。”复又拍着谢玙的手仔细端详,“小郎君年齿几何,令堂是谁?好个卫熠之,娶妻生子了都不告诉我,这儿子都和我最初见他时差不多大了。”
谢玙欲哭无泪,众目睽睽下第一次丢人到这样的份上,“我也不是他的儿子——”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了这句话。
“胡说!”宋王又是吹胡子瞪眼,“你瞧瞧你这眉你这眼,活脱脱就是年轻时的卫熠之。大郎大郎——”他用力拽儿子的衣袖,指着谢玙道;“你看这少年是不是容貌与卫熠之一模一样的。”
卫昉早就过了不惑之年,谁还记得他十五六岁时的模样,但此时围观的人听这话都不犹打量着谢玙的五官然后与记忆里的卫昉比对,愿比对便越觉着像。
“倒真不愧是卫熠之的外甥。”
“可不是,卫博士与庄文皇后是亲姊弟。”
谢玙听见有许多人在这样议论,心中也疑惑了起来——他的容颜竟如此像自己的舅父么?
很快宋王被世子带走,旁观的人也都散去。太常下令,祭典预备,众人依尊卑站好,虎贲郎肃卫在侧,然后是天子玉辂缓缓驶来。
皇帝持圭立于圜丘东南,大予乐令示意奏乐,钟鼓齐鸣。
乐曲**恢弘,可在谢玙听来冗长无味,祭品早已由太宰令备下,他只盼着赶紧一把火烧给天帝好放他会去休息。
可就在这时,乐声戛止。
惊惶顿起,人们纷纷抬起头来四顾,正好看见可怖的一幕——奏乐的钟、鼓、管、弦在那一瞬间碎裂,徒留下目瞪口呆的乐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