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四川, 只是想换一种豁达心情。旅途也许会让人疲惫,但不会让人麻木。五月和风如锦,旭日暖照, 杜鹃早已开得彩霞绕林, 偶尔停下脚步, 躺在落英缤纷的春泥上, 天空不经意飞过两只窈窕鸢喜, 一前一后欢快追逐风的脚步。有那么一刻,好像伸出手就能触及浮云变幻,可是一闭眼, 始终有抹清愁萦绕心头。
“过了这个山口,咱们就进湖北了。”徐海坐在前头马车上吆喝。
“到了湖北可赶上梅雨啰。”车夫望向天边渐近的乌云, 脸上泛着隐隐担忧。
我躺在马车顶上, 枕着自己的手臂, 嘴里叼一根狗尾草,目空一切感受天地间无形的低气压, 风把我的衣服吹得鼓鼓的,呼啸而过带来满腔泥土的芬芳潮润。
“停停停!”
马车被急促叫停,我翻了个身,疑惑朝前看,“怎么了?”放眼望去, 一片白茫茫的芦苇荡迎风起伏, 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有人打斗。”细听之下, 确实有刀剑相搏的刺耳声音传出来。
“我去看看!”徐海翻身下车, 这些从前混镖局的都很义气, 碰上抢镖通常会上前帮一把。
我继续躺下闭目养神,肆意把自己埋进愈发强劲的疾风里。
“不是抢镖, 一群发了疯的难民劫富,马蹄子都砍断了......云公子!”
“嗯?”
“那边有个人看着挺像前阵子去得月楼找你的男人。”
去得月楼找我的男人?!那不是......打了个激灵跪坐在马车顶上朝芦苇荡里看,“你确定?”
“很像......”徐海低眉思索。
“有危险吗?”我急促问。
“没放手打,那帮难民应该事先就躲在芦苇荡里,杀了个措手不及。不过,被劫的一方好像并不想伤人.......只是那男的受伤了。”
我从马车上跳下来,想用眼神穿透那片白色海洋,双手交叉紧握了一阵,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地......马蹄子砍了怎么走?为难求助徐海,他亦神色凝重,“......你不是要躲他才......”
是,我是为了躲他才提前出发去四川的......只因那天在得月楼两人依旧谈不拢最后不欢而散。这个男人理智到近乎无情,句句话直戳我内心的软弱。我知道逃避不是办法,可我更不想面对这种混乱的心情。记得读书时,数学老师教过一个选择的方法,把一件事情的利弊分别写在纸上,然后按照利弊的多少选择做或不做。我想说人脑并不是电脑,如果一切都可以用公式来解决,敲定“DELETE”键就能永远删除过往,那么这个世界还会有爱恨情仇,恩怨是非吗?
“徐大哥.......”难以形容的尴尬涌进全身,想躲着谁偏偏甩不掉,最后还得自己送上门。
“......你总得让我知道他是谁?”徐海深深望着我,他们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说得很含糊,只告诉他们自己被夫家赶出来了......妙玉感激卓理后来一直出钱帮衬她,从来不多问。可徐海不一样,他一定不希望我给他的妻子带来任何麻烦。
“他是......我夫君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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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外下起小雨,连带着人的心情也变得粘稠,浓郁不化。我窝在角落里斜眼看四阿哥冷汗直冒,左臂刚包扎好的刀伤又泛起血点,他抿白嘴唇一声不吭。旁边坐一个同样狼狈的男人,一直盯着我,见我没好气地横眉扫过,突然开窍般眼中灵光一闪,随即颌首,尴尬在四阿哥耳边说:“不如奴才去别的车里......”
这厮认出我了,我坐直身子朝他冷冷开口:“戴先生,鄙人姓云,籍贯江苏。”
四阿哥嘴角溢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戴铎面色发窘,愣是冒雨跑进前面的马车......
“那些难民饿疯了人肉也吃,一味闪躲能躲到什么时候?”我放下手里的书,倚着靠垫有些不解。
“那个女人背着一个孩子......冷静下来给些银子就打发了.......只不过湖北大旱,朝廷其实拨了不少饷银.....”四阿哥突然锁眉,我在他脸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不悦摇头,又问他:“你不是在南京查案子......”
“正如你说......”他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在窗棂上,目光深邃穿过密密雨雾不知伸向何方,“不过是些官官相护的老伎俩,仗着天高皇帝远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一群废物!为了点蝇头小利就把天下读书人得罪了......我已经让曹寅和李煦上密折了......”说罢猛地回头凌眼质问,“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我怔了怔,淡淡道:“我在茶座里,三教九流混杂,听的自然多。”江南科举舞弊的案子从小就被我姥爷当故事说......
四阿哥凝眸审视,我坦然面对,他别开眼沉思,“听说你要去四川?”
我无奈抚额,嘴里低咒一声,徐海那个大嘴巴!
他见我不语,当我默认,说了句令我肝肠寸断的话:“正好,我也去四川,咱们同路!”
??!!“不行!”我严辞拒绝,这算什么?那我还不如呆在得月楼做茶保。“进了湖北咱们各走各的......马匹到处有买......我一路要游山玩水......要不我把我的马车送给你也行......”
四阿哥不再说话,径直走到我面前抢了我身后的软垫,靠着车壁假寐......我气得张牙舞爪......却又不敢碰他一根汗毛......早知道......早知道........早知道我也不能见死不救......我哭!
临近黄昏,车队进入湖北罗田县,寻了家客栈稍作安顿。沐浴过后,我照例出门四处转转,居然在一家未打烊的糕点铺买到我最爱的桂花板栗糕。怀孕的时候胤祯经常从前门给我带刚出炉的板栗糕,不知道他听谁说孕妇要多吃板栗......苦笑捡了块点心塞进嘴里,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罗田板栗天下闻名。”四阿哥坐在我身边,用筷子夹起板栗糕,我忍不住调侃:“啧啧~好教养!不像我这种乡野粗人~”
他也不生气,笑着皱了皱眉,依旧我行我素,“香滑不腻,入口即化,我记得你儿子最爱吃。”
心骤然漏了一拍,笑容还僵硬在嘴角。垂眼看着自己近乎透明的手指甲,指尖划开惦念千丝万缕,还有一道无能为力的愧疚。
四阿哥放下筷子,抿了口茶,似是自言自语:“两个孩子都让额娘养在永和宫。弘明去年进上书房了,调皮捣蛋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每天下了学就带着一帮小爷在御花园里上蹿下跳,爬树翻墙挖蚯蚓捉蟋蟀无所不能。皇阿玛说他两句,他还理直气壮反驳说什么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要亲自探索大自然的奥秘......额娘不得不多派几个人盯着。我出来之前他在御花园捉了条蛇说是要给皇玛法泡酒喝,把额娘吓得......老十四打了他一顿想是会安静一阵。”
“弘暄长了副女娃相,额娘又带得娇,现在是后宫里出了名的哭泣包,一块饼子掉地上也能抱着额娘哼一阵。到哪儿都离不得人,额娘若是不舒服,你四嫂在府里就像长了条尾巴。”
四阿哥顿了顿,忍不住轻笑:“这还是次要,通常把他抱在怀里还是很安静的,可他一开口问的那些匪夷所思的问题,总叫人哑口无言,什么我怎么长肚脐眼了?我没有额娘是不是阿玛生的?现在老十看见他就躲,有阵子他一直追着老十问鸭子为什么不能飞,弄得老十又翻书又请教洋人,寻了几天没寻出个结果,凭白又惹哭一场......”
我哭笑不得,一个冒险家,一个思考家.......我的儿子果然与众不同。
四阿哥手指晕着茶杯边缘,定定看着我。我正了正脸色,不经意道:“住在皇宫,又有德妃照顾,挺好的。”
他笑得若有所思:“是挺好的......”
起身离开,在关上房门的霎那泪流满面,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夕照透过百格窗打出我落寞的身影,如果我不曾来过?如果我们不曾相遇?如果我们没有倾心爱过?如果......耳畔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温暖声音:“星儿,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