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影仿佛看见八岁的自己跟玲儿两人在花园捕蝴蝶,一网下去蝴蝶翩翩飞逃,网下是苏孝伦懊恼的臭脸;又看到九岁的自己揣着甜甜的麦芽糖去书房,受到打扰的苏孝伦绷着脸训斥她,青稚的脸上神情认真而严肃;十岁时候的自己,明媚灿烂的指着天上的纸鸢笑着,闹着,身旁站着十三岁的苏孝伦,俊雅的五官已经有了男人的轮廓,只是青涩的笑容依旧。又看见青年时候的苏孝伦一双眼温柔的望着自己,他的手轻轻柔柔的抚摸上了她的脸颊,那柔情似水的眸中流露出哀伤……
她猛地的睁开眼睛,喉咙间的干涩让她嘶哑的□□了一声。这时脚步声传来,没藏彩云那张不年轻但依旧美丽的脸在她面前放大。雁影想起自己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这个美丽优雅的夫人好年轻好美丽。野利玉乞大概有五十多岁年纪,严肃而冷峻,没想到他的夫人野利显淳的母亲看上去竟然超不过四十岁。
“醒了?觉得好些了吗?”没藏彩云见她睁开眼,伏上前去,语气温柔,神情慈爱。
“夫人?”她迷惑地望着这个依旧美丽的女人,诧异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染了风寒,昏睡了三日才退了烧,现在是不是觉得好些了?要吃点东西吗?”彩云慈祥地微笑着,端过一碗白粥。
三天?她昏睡了三天?
“显淳这些天可急坏了,日夜不休的陪着你。你若再不醒来,他可也要撑不住了。”没藏彩云在旁低声的说,脸上的笑容温煦而慈祥。她知道儿子的失控暴躁情绪都来源于这个汉人女子,虽然丈夫心心念念想找机会阻挠,但她知道感情这种事不是人力可以阻拦得了的。虽说显淳的身份不能娶汉女,但为了儿子,她可以接受这个汉女陪在儿子身边。
“他……”这些天陪着她?她仔细回忆,似乎这些天自己总是迷迷糊糊的,清醒的时候有限,似乎感觉到有人在他冷得发抖时抱着她用体温给她取暖,那熟悉的胸膛,那声音和气息……在梦里,她以为是苏孝伦,原来……是显淳?
“过几日燕儿就要出嫁,他去接待往利族长派来送聘礼的人了。”若非如此,显淳怎肯离开这里半步。
“燕儿要出嫁?嫁给谁?”雁影闻听这个消息一惊,不安急剧攀升。自从那天燕儿坚定的告诉她谁也不嫁时,她就一直担心这一天。
“是往利部的吉乌涂。”
“怎么是他?”雁影惊呼着坐起身,将彩云端在手中的粥碰撒了一些,她也顾不得,急着想阻拦:“夫人,不能让燕儿嫁给吉乌涂!”
没藏彩云将粥搁在床边的桌上,叹口气:“我知道吉乌涂的为人,但是,身为野利族族长的女儿,跟你们汉人的公主一样,婚姻之事由不得自己做主。虽说大夏民风开放,女子较你们汉人女子自由许多,男女之婚姻能自己选定,但那只限于平民人家。身为皇室贵族与族长的子嗣有些时候必须为了族人牺牲。八大部族间相互戒备又相互利用,联姻是最简单也最让对方放心的办法。燕儿嫁给吉乌涂,嫁得不是吉乌涂的人,而是嫁给往利氏族。”就像当初,她为了没藏族嫁给了野利玉乞,即使野利玉乞比她大了十二岁。为了族人,为了自己的部族不被排挤吞并,她只能牺牲自己。甚至于后来钟情于李元昊,她也只能压抑了自己的感情。
没藏彩云收回思绪:“自古以来,不论是汉人还是党项人,皇族和王公大臣们的子女,婚姻只能是用来维系权势、利益的纽带。相信你明白这其中的不得已。而像西夏这样的由八大部族组合而成的国家,更需要这种关系来维护族人的安定。”她顿了顿:“我知道,让燕儿嫁给吉乌涂是委屈了她,但是,她的牺牲会换来全族人的平定生活。她是野利族的好女儿,应该能明白她父亲的苦心。”
“可是燕子还小……”雁影不知用什么样的理由才能阻止这桩政治联姻,她深受其苦,怎忍心让那么单纯的野利燕也步她后尘,更何况是嫁给吉乌涂那样的人……
“总会有这样一天的,晚也拖不过两三年,左右都要以这样的目的嫁人,早晚又有什么区别呢?”
雁影无言以对。她无法反驳野利夫人的这番言论,的确,即便这次野利燕不嫁吉乌涂,下一次又不知道会不会是另一个吉乌涂。
“你比燕儿年长,又知情达理的,燕儿和你谈得来,你们小辈之间或许更好说话,找个机会你帮我劝劝她吧。”没藏彩云轻轻拍拍呆愣的雁影道。
仰望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雁影沉默着。野利夫人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懂得审时度势,善用人的弱点,她看出了野利燕与自己关系匪浅,就好像她劝说自己来说服苏孝伦放弃坚持一样。可野利夫人哪里知道野利燕心里装着个完颜朔,燕儿非卿不嫁的决心她最了解。更何况是嫁给那个吉乌涂,她怎能昧着心让燕儿委屈自己嫁给一个好色之徒?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如何去说服野利燕?
彩云看出她为难,叹声说道:“让你去劝是有些为难了你,可总比我去劝她要让燕儿心甘情愿些。燕儿和显淳同父却不同母,她是玉乞的妾侍所生。一出生她娘亲便血崩致死,她虽是我一手抚养长大,但终究隔着一层肚皮。此事她若愿意还好,若是她顾念着我对她的养育之恩来让她顺从,反倒会让她误以为我在挟此索恩。你也算是过来人,明白其中利害,希望你对燕儿晓以大义,让她心里明白这事由不得任性,毕竟她是野利族的女儿,一切都得以族人为重。”
雁影望着彩云,她清楚地听到了彩云语气里的无奈。
野利显淳陪往利下聘的族人吃过晚饭将他们送回驿馆后又去了北门。守城的将士们见将军亲临,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各自小心谨慎着,生怕将军哪里不满意而受到惩治。显淳检查了守城的情况,然后步上城楼。站在城楼上遥望贺兰山,只见一轮圆月高高挂在贺兰山尖,明亮银白,墨蓝色的夜空星子满布,在月娘的清辉映照下愈发地幽暗空远。月光洒落大地,将整个兴庆城铺上一层银霜。
忙碌了一整天,直到此时才算得了空闲,他想起日间阿妈已着人告诉他雁影已醒,身体并无大碍,一颗心这才算踏实。但心中压抑着的那种烦闷却依旧紧压在心头无处发泄。昨日雁影拼命维护苏孝伦的样子始终是导致他心中沉郁难解的结。
“将军。”
宿鲁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他转头看看登上城楼的宿鲁。
“什么事?”
“夜深了,今日忙了一天,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得忙呢。”
“嗯。”他应了,率八骑回到府中。
踏进跨院,手扶在门环上,在门口踌躇了。忽听得内间有响动,知晓雁影还未曾入睡,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抑制不住心中挂念轻轻推门而入。
雁影觉得口渴正巧起身到外间倒水,听见门响,抬起头来。晕黄的火烛自门扉倾斜而出,与屋外的清冷银辉交替,将野利显淳高大挺拔的身影拉得更长。
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尴尬的气氛凝在两人之间。半晌,显淳见她仅着一身单衣,眉头一皱道:“怎么不在屋里躺着?夜晚风凉当心受了风又热起来。”
他这一声关切倒是打破了两人间的僵局,雁影低声回道:“躺了几天了,这会儿觉得有些精神,就起来坐坐。”她垂下眼帘,心里自然还别扭着,但想到这几日自己病着野利显淳不眠不休的守着自己,也还是有些感动的。现在他语气里又是如此惦挂着自己的身子,叫她如何硬得起心来不理。
显淳闷闷地应了一声,将门关紧走到桌边与她面对面站着。他心底是有着对雁影的愧意的,若当日不发那么大的脾气,或许雁影不会大病这一场。
“你……用饭了么?”雁影柔声问。既然显淳都先说了话,她倒也不好扭头进屋视作不见。见显淳站在桌边不动,一双精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便将手中的茶盅向前推了推。
“吃过了。”显淳见状伸手接过茶杯,有些意外又有些高兴她的主动示好。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等对方开口,气氛有几分尴尬。
“你说。”
“你先说。”两人又同时道。
显淳失笑,主动问及她的身体状况。“身子好些了么?”
“嗯,好多了。”
“那天……”显淳脸上有着些许不自在,憋了半晌,最终还是一咬牙,“我脾气暴躁了些……”把心里的歉意说了出来,也因此松了口气。这几日他都在懊悔,那天怎么就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雁影看着显淳一脸的尴尬,俊脸微红,眼神都不肯对上自己,忍不住抿嘴笑了。这男人,征战沙场瘦受了多重的伤没见他胆怯过,此时,却是赧然如稚子。这一笑倒也把两人间的些微不自在笑得烟消云散。
显淳见状麦色的俊容上更是尴尬,一伸手,将她扯进怀中,双臂微微用力拢在怀里。
“笑什么?嗯?”他俯首低问,琥珀色的瞳仁在灯光下更加深邃,精润剔透。
“没,没什么。”雁影微红着脸,可眼中的笑意掩不住,还是让显淳发现了,他大手在她腋下一放,威胁道:“还笑?”
雁影最怕痒,吓得慌忙躲闪,奈何显淳双臂紧箍,她逃不开,只得直着身子不敢妄动,垂首告饶,却在一瞥间看到显淳微红的耳根,忍俊不禁又嗤嗤的笑起来。
显淳听到耳边吃吃的轻笑,温热的气息吹拂着耳旁肌肤,又热又痒。他垂首见雁影两颊飞霞,眼波含媚,心中情动,含住了那朵红梅。
烛火微摇,两心缱绻,一室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