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盖掀开的那一瞬,赵文素清楚地看到王寡妇眼珠瞪得快凸出来。
当棺内仅剩的零落散开的白骨暴露在众目之下后,她的表情蓦然放松,抬手擦了擦脸颊的汗,转眼看向宋提刑时已经带上了嘲讽之意。
旁边传来一阵阵倒抽凉气的声音。有胆小的人看到骇人的白骨后,惊叫一声,捂住了双眼。
宋提刑不动声色,跳下坑内。随从衙役立即递上一副白手袜。
他将手袜戴好,弯腰在那堆枯骨中挑拣着。
旁人端看他神色严肃,眉头紧锁,选中两根骨头拿到眼前细细端详,均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紧张又期待。
末了,宋提刑把那两根白骨小心翼翼放到一块白布上,交人看管,然后命令接着打开王二的棺材。
赵文素站在王二坟边,正目不转睛观察他的举动,思考他为什么这样做,突然被撞了一下。
回头一看,王重之气喘吁吁,憋红了脸道歉:“晚辈不慎冲撞了赵老爷,实在该死。只是听见父亲的坟要被挖开,心中焦急,就身不由己了。”
赵文素扶住他站稳,低声道:“你不必着急。此番宋提刑检验令尊尸身,为的是找出他被害惨死的证据,将你那恶毒的婶婶绳之于法,以慰他在天之灵。”
王重之抬头看见赵文素对自己微微一笑,怔在了原地。
赵文素放开手,继续看宋提刑的举动。
这一次宋提刑又拣出了两根白骨,放在白布上。他爬出棺坑之后,把王大和王二的白骨并放在一个托盘里,高高举起展示在众人。
“各位父老乡亲们,本官今日就给大家一个说法,将此案真相大白于天下!”他铿锵有力说道,“本官在棺材里的白骨寻找到了重要线索。大家仔细看一看,这四根是王大和王二的臀骨,上面各有一寸见长的黑块。根据老刘头的供诉,这应该是灼烧痕迹。现在本官就当众验它一验,这黑块到底是不是硝火伤!”
衙役把托盘拿到周边给人们看。大家争相挤着,果然看到那白骨上有狭长黑影,淡淡的不甚明显,粗心的话就会遗漏过去。
宋提刑命人把王寡妇押到坟头前跪下,声色俱厉:“王徐氏,你睁大眼睛好好看一看,本官到底有没有冤枉你!”
王寡妇此刻浑身瑟抖。她死也没有料到,死者的臀骨上竟然留下了痕迹。
宋提刑拿小刀在白骨上的黑影处来回刮,刮下一小撮粉末,与二钱硫磺混在一起,放在一张油纸上,然后点燃了一炷细细的香。
那炷香刚刚靠近,还没碰到,混合粉末自己就“轰”地升腾起蓝色火苗,燃烧起来。
由此,臀骨上的灼黑处必是硝火伤无疑。
王寡妇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此时案子定论终于浮出水面。王寡妇杀人之罪确凿,无可抵赖,遂供出奸夫。鉴于其罪行令人发指,又不肯伏罪,宋提刑按律重判,将奸夫□□处以五马分尸。
三年积案得到解决,众人拍手称快,方圆百里皆传为佳谈。
当下宋提刑把奸夫□□关押到猪圈里,等明日再行押解到县城,把案宗呈报给昌州太守,层层申报直到中央廷尉,核准刑罚,然后将二人处决。
夕阳西下,欢腾的众人慢慢散去。
赵文素心里非常震撼。一直到吃过晚饭回房歇息了,他满脑子还是案情真相大白的那一刻,群情沸腾、交口称赞的情景。
宋提刑果然不愧称为断案如神的包公再世啊。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他努力回想着,当时王重之跪在地上,哽咽至口不能言,唯有不断磕头。
总绷着脸的宋提刑直到那时才有了丝笑意。他清楚地看到,宋提刑眼中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放松。
他是真心将断狱解冤当作自己的责任啊。又身怀勘验绝技,胆大心细,蛛丝马迹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样的人,叫他由衷地生出一种敬佩,甚至可以说崇敬。
“简白在想些什么,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又无端端地笑的?”
赵文素回过神来,这才觉察天色黑透,万籁寂静,已是寂寂人定初的时分了。
梅玉点燃了一盏油灯放在桌上,自己坐在旁边,恬静的面庞在灯下晕了一圈淡淡的光芒。
他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旁,“我在想白天的情形。那宋提刑,聪明绝顶,真是一个人物,人物啊!”
梅玉倚在他身旁,温和地说:“嗯。你不少见聪明的人,像少奶奶也很聪明啊。怎么今天那么激动?”
“这不同。宋提刑那是大智慧,拯救天下苍生的大智慧。你今天是没看见他断案,真叫人回味无穷、心服口服。”
梅玉反握住他的手,“那你说说,他是怎么样找到王寡妇的把柄的?”
赵文素斜睨她,“有些吓人。”
她笑起来,“我不怕。”
赵文素便细细把那盗贼的供诉、宋提刑开馆验白骨、检验硝火伤的事情讲述出来,又拍着大腿感叹:“大丈夫如宋提刑这般,不由人不折服。可惜我没有这天赋,且天性懒怠散漫,名垂青史是做不到的了。”
梅玉只吓得使劲往他怀里钻,“王寡妇竟这么蛇蝎心肠,天啊,把爆竹塞入腹内点燃爆炸,那肚里的肠子肝脏什么的岂不都烂掉了?太可怕了!”她紧抓着自家老爷的衣襟,怕怕地看着床后面的阴影,生怕那里也跳出一个大汉来。
赵文素苦笑地抱住乱蹭的她,用力拍一下她的腰,“瞧你,还说不怕!对了,你今天下午究竟怎么回事……哎,别这样,怕什么那,要不你也给我说说宋提刑怎么给你村那个人洗冤的?”
梅玉僵住身体,顿了半晌,才低低地说:“我那时年岁还小,记不大清楚了。不过,宋提刑,真是一个好人。”
“噢。”赵文素有些遗憾。
窗外传来蟋蟀的低鸣,月光映在窗棂上。桌上昏黄的灯火朦朦胧胧晕染着光圈。
抱着怀中温热芳香的躯体,满心的浮躁忽然就沉淀下来,白天的喧嚣都化开了去。
遗憾不遗憾的,也没那么重要了。虽然名垂青史、流芳百世是所有大丈夫所向往的,但自己早已习惯简单安静的生活。
赵文素轻拍着她的背,想起东汉开国皇帝刘秀一句名言,“做官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要他说,应该是“做官当作宋提刑,娶妻当娶小梅玉”。
想到这里,他为自己这么酸而笑起来。
忽然感觉到原本因为害怕缩在他怀中的梅玉的动作。他捉住那双正解着自己衣扣的手,盯着她问:“你干什么?”
梅玉抬起头,脸颊隐隐透出一丝拂红,眼睛半眯着,泄出点点莹光,完全是一副媚眼如丝的模样,“不可以吗?”
赵文素某个地方一紧,欲望立时从体内升腾起来。可他努力压抑着欲望,手轻轻抚上她的眼睛,“别这样,你的眼睛……好悲伤,出什么事了?”
梅玉眼底泛起一层水汽,把脸埋入他怀中。隐约听到她说,“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什么问题?”赵文素柔声接话。
“当初,你为什么选中了我?旁边有些打扮得很齐整鲜艳的美人,你怎么就没看上呢?”
赵文素望着窗外的月色,目光朦胧起来,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不知道……那天,本来也想要那些打扮得好的。但看到你立于花荫之下,满篱笆的藤萝花开得那么艳丽,忽然就有了感觉……觉得你是特别的。”
“可是……一个土得掉渣的村妹子,你怎的不嫌弃?”
赵文素轻笑起来,“那有什么,从前的村妹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跟我一起生活的梅玉。
梅玉哽咽起来。赵文素心如明镜,却什么都没说。
她一直一直希望,有人能将她的过往揭去,哪怕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
“……我……爱……你……我……爱你。”
赵文素身体微微一抖,忍不住拢起双手,将自己的小兔子抱紧,叹息着说:“梅玉……梅玉,我们将来一直在一起。不管以前怎么样……”
后面的话没能说完,梅玉吻住他的唇,摸索着继续解开他衣扣。
两人拥抱着倒在床上。
□□着身体的两人抛掉所有顾虑,敞开身心交融着。
梅玉觉得自己患上饥渴一样,一瞬间的分离也难受得紧。想抓住他的手臂,却因黏滑的汗一次次滑开,只能垂下手,攥紧床单。
高*潮来临的时刻,不能控制地紧抱男人的身躯。
□□,和心神,都在一夜的激情中融化掉。
……
第二日清晨,县太爷就赶来了猎场,名曰要同宋提刑一起押送重犯,其实想巴结巴结这个比自己高了好几级的大官。
结果大家去找了才知道,宋提刑已经连夜押着犯人悄悄走了。他大约害怕同以往那样,出现整条村的人都出动护送他、歌功颂德、抛花送鸡蛋的情景。
王重之带领全庄的人,朝他离去的方向跪下,郑重磕三个头。
人们纷纷赞扬:“北朝包青天,南朝宋提刑!”
与此同时,赵文素带着家人,踏上了回家的路。梅玉在颠簸的马车上,掀起窗帘看着渐渐远去的雁荡山,隐约还能看见王重之跪在地上的轮廓,感伤地说:“宋大人功德无量,将来归天后,必由佛祖收为弟子的。”
同坐一车的棠宁点点头,“一定的。”
梅玉放下窗帘,心中默默祝福,思绪万千。
抬头的时候,忽然发现棠宁心事重重的样子。
棠宁捏着衣角,“今天,是科考的第一天。不知道你大爷准备得怎么样了。”
梅玉这才想起来。这段时间发生太多事,全家都险些忘记了。
她安慰道:“大少爷是个稳妥的人,必定能发挥好的。”
棠宁看着窗外,声音似喜似悲,“是啊,希望他能考好。”
天空澄澈,如同刚下过雨般,不时出现一群南飞的大雁。一片苍翠绚烂的雁荡山,渐渐远了。
回到繁盛的城镇,街道上十分热闹。吆喝叫卖,街头杂耍,沿街乞讨,什么都有。
看累了的梅玉放下帘子,闭目养神,忽然听到一把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叫,“玉梅,玉梅!”
她一惊,再次扒开窗帘,探出头望去。
依旧一派热闹的景象。
人声鼎沸,芸芸众生。
不知刚才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坐回去,茫然若失。
回到家以后,消息传来,朝廷把王寡妇和奸夫处以极刑而老刘头立大功,获得重赏,并送归家乡颐养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