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 守城的老差役打着呵欠,准备打开城门,猛然发现一个妇人早早等在那里, 包着头巾, 看不清楚容貌。
“大姐你真早, 赶着出城啊!”老差役招呼一声。
妇人紧抱着襁褓, 低声说:“恩……是啊。”
城门打开了, 妇人走过关卡,却没有赶路,而是绕到了城墙下, 仰头看那上面的官榜。
热心的老差役走过来,“嘿, 大姐你识字不?这上面是将要处死的叛贼, 我给你念念。昌州秦县人氏赵文素……”
梅玉全然没有听他在念什么。她怔怔看着那官榜上面画的头像, 以及“枭首示众”四个大大的字。
头像画得一点都不像赵文素。那个画得穷凶极恶、络腮胡须的男人,怎么会是他呢。
怀里的长生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吮吸自己的拇指头。梅玉轻轻抽出它的小手,“乖乖,你爷爷被奸贼诬陷,要被处死了……”说着落下眼泪。
小婴儿被拿掉嘴里的东西,不满地哇哇哭起来。
忽然城内来了几个官兵, 呼喝着把旁人赶走, 在官榜上张贴了一张新的通缉令, 上面画着一个长头发女人, 赫然写着“周梅玉”三个字。
众人围上去观看。
而梅玉看到自己名字, 心中一惊,以为是自己杀死了赵彦清和绿萼, 官府来抓她了。她不敢凑上去细读,连忙把头巾往下拉了拉,悄悄离开城门。
京城临安在昌州往东三百里。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虽然才辰时中,毒辣的太阳已经让赶路的人汗流浃背。梅玉再一次抬手擦掉额头的汗珠,举目四望,想找地方歇一歇。
马路边树木的叶子都是枯黄枯黄的,没有能遮荫乘凉的地方。她只能忍着酸痛的腿脚,继续前行。
她本来盘算着四天能到京城,却没有料到自己身怀六甲,身体大不如从前,还没走半天,就手软腿软,气喘吁吁。
忽然她一脚踩到石子上,脚板底一阵剧痛,摔倒在地。霎时间她紧紧护着长生,包袱便甩了出去,在黄土地上滚了几滚。
她穿的是家常的绣花鞋,鞋底非常薄,鞋面更是只有薄薄一层丝绸。这本来是足不出户的夫人小姐穿的,不能走远路,现在已经被石子戳穿了,脚底流出鲜红的血。
想到汉王章还在包袱里面,她顾不得自己摔疼,忙支起身子把包袱捞过来。
谁知一只手比她更快一步把包袱拾起。
梅玉一惊,抬头望去,看到一位农妇。
农妇三十上下的年纪,一身整洁的布衣,鬓边插着一朵野菊花,散发一种朴素的美。她身后跟着两个十来岁的孩子。
“大妹子,你摔疼哪儿啦?还能走不?”农妇笑着,伸出手挽住她胳膊,一用力,就将她拉了起来。
梅玉正欲对她感激一笑,脚底又是一阵针刺般的疼痛,复跌到在地。
“哎哟,你脚流血了!”农妇看到滴在泥土里的血,忙回头吩咐,“二狗子,快去摘些芦苇杆来!”
孩子答应一声,跑到路边,很快弄来一把秸秆。
农妇说:“大妹子,给!你把秸秆垫在鞋子里,走起路来就不那么疼了!你这弱不禁风的模样,叫人瞧了怪心疼的。”
“谢谢大嫂。”梅玉脱下鞋子,把芦苇秆放进去垫好,这才站起来。
农妇问道:“大妹子你家男人呢?你孤身一人,抱着孩子,又怀孕了,多辛苦啊。”
“啊……”梅玉太惊讶了,“大嫂你怎么看出我怀孕了?”她肚子明明还没有凸起来。
农妇爽朗地笑了:“嗨,我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一个女人家有没有身子,一眼就能看出来。”
梅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胡乱撒了个谎,“我男人没了,我去京城投奔亲戚。”
农妇是个自来熟,一张嘴利利索索就告诉梅玉,孩子的爹姓张,叫她张嫂就可以。他们都是上京城去的,可以结个伴,互相有个照应。他爹到前面探路去了,走路太受罪,打算到镇子上,就雇一辆马车,并邀她一起坐。
梅玉想说自己的名字,话到嘴边,忽然记起那张通缉令,改口道:“我叫紫芙。”
忽然长生“哇哇哇”大哭大闹起来。张嫂凑过来一看,“小娃娃饿了吧?”
梅玉心疼地哄着它。从昨晚半夜到现在,她只顾着东躲西藏,长生一口水都没喝过,难为它忍到现在。
这时一个高大粗犷的男人自前方走来,“浑家,我都打听好了。前面有个茶亭,咱去打个尖儿吧!”
梅玉抬起头,偷偷瞅了两眼张嫂的丈夫,竟好生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好嘞,就来!”张嫂高声答应,回头问梅玉,“紫芙大妹子,你也一同来吧。要点东西吃,顺便喂一下娃娃。”
梅玉正巴不得休憩一下,连声答应了。
张嫂男人见到老婆跟一个妇人搭上话,知趣地走在前面。
“张嫂,眼下是农忙季节,你们怎的不在家赶趟,倒去京城?”梅玉道出心中疑惑。一路上总能碰见三三两两的农民,携妻带子,似乎都急匆匆赶路。
“嗨,今年一看就是个大旱年,年关到现在一滴雨都没下过。赶趟有甚用处!家里有门路的,都提前走了,谁还要守着田地!大妹子你听我说,瞧这势头,到七月份的时候,一准有大批逃难的。早走为好啊!”
张嫂罗罗嗦嗦说了一大通,梅玉淡淡一笑以应之。她脚底疼得厉害,生怕自己一出声,就要痛叫出来。
好不容易一脚深一脚浅走到茶亭,张嫂和丈夫叫了几大碗吃食,和孩子们嚼起来。
梅玉摸了摸身上,只有一张一百两的巨额银票和零零散散几个铜板。零钱刚够买一碗小米粥。
这种乡村野外的小茶亭,一百两银票不可能找得开,二来也怕引人注目。她只好买了一碗粥,一小口一小口喂给小婴儿。
瞧长生咿咿呀呀吃得颇为香甜,她心里十分安慰,自己忍着饥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娘,小妹妹长得真俊呀!”张嫂的孩子大声说。
张嫂附和:“你快求婶子,叫她把小妹妹给你当媳妇!”
梅玉忍俊不禁,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真心笑了,“这是小弟弟,不是妹妹。”
大伙儿一起笑了。
张嫂把一个艾窝窝推到梅玉面前,“大妹子,你别光顾着孩子,自己也吃点吧。把孩子给我抱着。”
她知道粗中带细的张嫂看出了自己的窘迫,十分感激。遂解开头巾,拿起窝头啃起来。
先前她包着头巾时,张嫂丈夫没看清她模样。这时看到了,不免往这边多瞅了两眼,神色奇异。
梅玉有点心慌,难道他认出自己是通缉犯?还是他也觉得自己面熟?
张嫂男人并未说什么,默默低头喝粥。
一行人歇息够了,继续往前,在镇子上雇了马车。梅玉趁机去当铺把一百两兑换出一点碎银,执意付一半的马车钱。
正和张嫂推让间,张嫂丈夫忽然一拍大腿,指着梅玉大吼:“我想起来你是谁了!”
张嫂和梅玉愣在原地。
张嫂丈夫怒气冲冲地喊:“你是赵老爷家的那个丫环!”
他这么一说,梅玉也想起来了。张嫂丈夫不就是前年到赵家来闹事的那个张农户嘛!
真个不是冤家不聚头。
梅玉心里发慌,不知如何应答。
张农户挽起两边袖子,气势汹汹,“当初赵文素狠心将老子投到牢狱里,又把田地收回去,如果不是老子有些门道,全家老小就要饿死了去!果然老天有眼,叫你撞到我手里来!”
梅玉想起赵文素在地牢中的惨状,料想这张农户在牢狱中亦受了不少折磨,铁定恨死了赵家人。
“大哥,大哥,有话慢慢说。”她结结巴巴道,暗暗叫苦。眼见张农户目露凶光,吓得她拿起包袱、抱起长生回头就跑。
张农户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一把揪住她往回拖,“贱人,还想跑!”
张嫂慌张地对丈夫说道:“他爹,你怎么为难一个女人呢?快放了人家吧!”
“闭嘴,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张农户恶狠狠训道,“咱们这次上京投靠蔡三哥,正好将这贱人给他,卖到窑子里去,挣几个钱花花,顺便也给蔡三哥一个面子!那婴儿,正好卖给没有儿子的人家!”
说完,他找出一根绳子,将梅玉的手脚束缚起来,另用破布堵住她嘴巴。
“唔……”梅玉惊恐地挣扎。
张农户竟然在她身上摸索,掏出一百两银揣到自己身上,喜出望外,却仍骂道:“我呸!果然是地主家的贱人,竟藏了这么多钱!”
张农户见到这么多银子,得寸进尺地翻她的包袱,盼望着找到更值钱的东西。
梅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摸到汉王章的锦盒,打开一看,是一块石头,便丢弃到一边。翻找一阵,没找到别的值钱物后,骂骂咧咧走开了。
梅玉和长生都被扔在车厢里,张农户在外面驾车,狠狠叮嘱老婆:“浑家,你要敢放掉她,我头一个打死你!”
张嫂不敢吱声。
马车轱辘辘向京城驶去。梅玉狼狈地蜷缩在角落,惊恐不已。自己倒了八辈子大霉,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啊。
张嫂和两个孩子一同坐在车内,瞧丈夫一时不会进来,便拿掉梅玉口里的破布,愧疚地说:“紫芙大妹子,我、我也不知道会出这档子事……”
梅玉摇摇头,苦涩地说:“不关嫂子的事,天意如此,怨不得任何人。”
“你别怕,我家男人心肠并不坏……”张嫂尴尬地挤出这么一句,半晌她压低声音,“到了京城,寻个机会,我将你悄悄一放。京城人海茫茫,他爹寻不着你,自会放弃。”
梅玉吃惊地望着她,“这样一来,岂不要连累嫂子……”
“这有什么,我毕竟是他老婆,他最多打我一顿了。”
她翻个身,在车里朝张嫂跪下来,激动地说:“如若嫂子这次救了我的命,就是天大的恩情,将来定以身报答。”
张嫂忙掩住她的嘴,扶她坐下,低声道:“别让他听到了。”
这一路上,梅玉虽说担惊受怕,张农户随时也谩骂一番,却不曾饿他们。张嫂也时不时私下给她松绑,弄点松软的粥喂长生。这样一来,反倒比她自己赶路舒服得多。又有马车坐,两天半的光景,京城竟是遥遥在望。
他们一行人在城郊一条巷子内寻了下处,安顿好老小,张农户对老婆说:“浑家,我去找蔡三哥,你在此看住那贱人,别松懈了!”
说完径自去了。
张嫂凑上来,手忙脚乱地给梅玉松绑,一边讲:“老天,他爹终于离开一会儿。我趁此放你走!”
梅玉被捆得发麻的手脚得到自由,当即对张嫂一拜,“嫂子大恩……”
“哎呀别罗嗦了!”张嫂将她拉到屋内,将包袱塞进她手里,又给了几两碎银,“你快带孩子走……”
话没说完,院子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张嫂大吃一惊,“他爹回来的忒快了!快,你回去躺着装个样子!”
顷刻,张农户带了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走进来,指着被掼在地上的梅玉,“三哥,就是这个,你瞧瞧还成?”
梅玉惊恐地往后缩,“别……别碰我……”
那男人上前来一把捏住她下颌,粗鲁地抬起来,左看右看,“哟嗬,老张,这可是个好货色,开过身子没有?”
张农户晦气地吐了口痰,“孩子都有过了,哪能没开身子啊!”
蔡三哥可惜地啧了声,“那价钱就得往下降一降了,二十五两,怎么样?”
张农户瞟了她一眼,“出去谈!”
张嫂跟到窗户边,偷窥外头情形。她回过身来一拉梅玉,悄声道:“他们在院子里谈话。你随我到厨房来,那里有窗通到街外头。”
梅玉拨拉掉身上的绳子,抱着长生,随张嫂溜到厨房。
厨房里柴火堆得很高,柴火上面才是小窗。梅玉在张嫂的帮助下,把长生绑在背后。然后她攀登柴火堆,伸手去够窗格。
梅玉脚伤没好,踩在木柴上,忽然吃痛,歪了一下,旁边的柴便翻倒下来,发出哗啦啦的响动。
“怎么了?”张农户大喝。
张嫂一急,忙用手托住梅玉,让她踩到自己肩膀上,“大妹子,你快点儿!”
梅玉使出吃奶的劲,手脚并用,好不容易翻上去,往外一看!
这窗离地面足有两丈高,她眼前一阵昏眩,一头栽了下去。
包袱被张嫂从后面窗口里扔了出来,正好砸在她背上,长生被砸得凄惨大哭起来。
“大妹子,快跑啊!”
哭声中夹杂着张农户的暴怒声:“人呢?叫你这个吃白饭的放走了?”
“老张,先去追人要紧!”
梅玉摔得不轻,膝盖处痛得直打颤,一身的泥水,爬了半天爬不起来。听到那人说“追”字,她一哆嗦,咬牙撑着墙壁,一步一步往大街上挪,边走边对长生道:“乖乖,你别哭,叫人追上就死定了!”
可是这回长生不知道真疼了还是怎地,打定主意哭嚎到底。
后面传来密集的脚步声,“贱人,站住!”
梅玉愈发加紧脚步。她告诉自己,跑到大街上就万事大吉了。光天化日他不敢抓自己。
大街离她有十多丈远,她忽的生出无穷希望和力气,咬紧牙关,向前方跑去。
正要跑出街口时,粗壮的手臂自后面钳住她胳膊,将她往后一拖,男人气喘吁吁,“臭□□,逃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