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2

金乌西坠的时候,南烛才醒来。

帐外传来练兵的呼呼喝喝声,夹杂着马蹄、战鼓、号角,起起落落好不热闹,提醒着大梦一场的南烛现在的处境。南烛苦笑一下,有时候真想就在梦里不要醒来才好。一觉醒来,臀部跟胸口都疼。南烛摸了摸包裹,吞了两粒二哥自己配的药,二哥这家伙久病成医,时不时地也弄些好用的药。最有趣的的是二哥风雅,凡是自己配的药一定会有一个稀奇古怪的名字,比如自己适才吞的止疼治伤的药,二哥取名叫“难得糊涂”。

这名字乍看无理,仔细想想却颇有点意思。再怎么止疼其实还是要疼的,只不过就是“糊涂”一下,可不是难得糊涂吗?

“哎呦,跟你说件好笑的事。”鲁冰花边说边递过来一碗水,水还是温温地。南烛的指尖一碰到那粗陶黑碗上温度心中便一阵感动。这里条件如此简陋,鲁冰花要费多大心思才能让南烛一睁眼就喝上一杯温水。鲁冰花自顾自地说着他的八卦:“沐王一到这破地儿不就开始大肆折腾人练兵么?他折腾得起劲,又是打桩子,又是分营操练的,呼呼喝喝闹个不住。谁想宝来公公的猫又跑了,宝来公公手下的小太监为了抓猫把练兵的队伍弄得乱七八糟,连箭垛都拆了十来个。结果你猜怎么着?”

南烛一笑,接过水嫣然一笑道:“沐王再怎么样也不会跟得宠的太监过不去吧?”

虽说是皇子,母亲却不受宠,年幼封王,早早地就离开了皇城中的争斗只剩下沙场的厮杀。一个与皇位缘分不大的皇子,应该不会跟得宠太监过不去。

“沐王不会跟宝来公公斗气,但他手下人可拿不准。你还记不记得小将白及?那家伙一来脾气把猫抓住丢进了水里。若不是秦子敬捞上来,估计那猫就没命了。为这,白及挨了罚,关了禁闭。白及那么傲的一个人,肯服气才是见鬼,关着禁闭还唱歌呢,唱啥歌,唱《阉人记》。这不是找死吗?刚巧宝来公公又听见了,恼得宝来公公一蹦三丈高又去找沐王麻烦。说沐王不教训他就找皇上跟赵大总管做主。沐王就打了白及五板子。你不知道白及那家伙多有趣,他挨打时不叫疼每挨一下就学一声猫叫,气得宝来公公脸色都变了。”鲁冰花咯咯咯咯地捂嘴笑。

南烛也笑,摇头道:“又是一个做傻事的人。”

鲁冰花接道:“哎哟喂。傻就傻吧,我就觉得你们这些找打的傻货比那些精的好。”

南烛点头道:“打屁股的好汉应该也是这样想的,每天都有事干,对得起那根油桐棍子。”

鲁冰花闻言失笑。又道:“精的人,像那秦子敬。救了猫就算了,他还巴巴儿地往宝来公公的香车里钻。全军都巴不得那猫死了算了,他倒好,还赶过去阿谀奉承。小南南,我跟你说,秦子敬这种人私心重,为了自己的前途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亲近不得的。”

南烛只喝水,不答话。

“听说他把指腹为婚的婚事也退了。哼哼,这种人我在青楼里见得多了。现在年纪小,感情来了似乎还很有良心知冷知热地,青楼里的姐儿最容易被这种人骗了去。可是只要年纪大了进入名利场,一颗心就会变成算盘,上上下下算得都是人的利用价值。古往今来这种人最是薄情寡义。”

南烛听到退婚两字差点被温水噎住。不提退婚会死吗?“这个那个,鲁兄啊……你跟他才见过几次啊,这么说人不太好吧。”

“诶,小南南,这你就不懂了,你鲁兄我从哪出来的,青楼。对这男人啊我比你清楚。再说了,他什么品性看他爹不就行了。都说儿子随爹——哼,还好我娘当年没嫁给他爹。否则我岂不就毁了。”鲁冰花忿忿不平道。

“啊?咳,咳咳!”最后一句吓了南烛一跳,南烛这回是真噎住了。南烛发现跟鲁冰花呆一块时如果想好好喝水,必须首先要鲁冰花闭嘴。

“你娘,嫁他爹?”南烛差点噎死。

“恩哼,就是我娘第八回打算嫁人的时候。”

“然后呢?为啥没嫁?”

“我娘私奔前想起厨房里有一缸泡菜没吃,吃完泡菜发现他爹跟另一个头牌姑娘跑了。”鲁冰花道。

原来拆散一对痴男怨女的竟然是一缸邪恶的泡菜。

南烛忍不住笑出声。

正笑着,脚步声响,帘子掀起,秦子敬走了进来。屋子里的笑声顿时戛然而止。秦子敬原本温暖的目光里不自觉地就染上了一层失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么。失落自己在这里不受欢迎吗?

“见过大人。”鲁冰花行礼。南烛也要起身行礼。秦子敬冷眼看见,便一伸手,别过脸皱眉道:“罢了——给,药!”

南烛微微惊讶地抬头。

秦子敬穿着一身蓝装软甲站在那,玉树临风,像极了小时候梦里的样子。可是南烛知道,这个人是秦小公爷,不是小时的“子敬哥哥”。她等了很多年的子敬哥哥已经在退婚那天消失得干干净净。

秦子敬侧着头,眉头皱着,挤成一个小小的山峰,眼睛不与南烛对视。手上拿着的是一个温润的白瓷小瓶。另一只手藏在身后。

秦子敬的记忆里,年幼的南烛总是爱扑到自己身上来。那时他总嫌南烛粘人,很不喜欢这个一出生就会成为他妻子的小不点,觉得她莽莽撞撞不懂事,嘻嘻哈哈没心没肺,跟他想象中的大家闺秀差得太远。谁知道有一天她会这么懂事。

“谢大人赏赐,良药难得,大人不必为一个小卒费心……”南烛回答得很礼貌也很生份,她拒绝的话还没说完,秦子敬的眉头就扭得更加厉害。

受了伤不用药,她想怎样?

秦子敬咬牙:她被逼得入伍是爹爹的错,挨板子是自己对手下管束不严的错,现在自己已经来道歉了。她摆出一副不领情的样子是什么意思?想让自己继续觉得对她有亏欠吗?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欢天喜地地收了东西也好让自己好受一点。

那一声“子敬哥哥”是真的再也听不到了吗?

南烛的话还没说完,秦子敬就不耐烦地把白瓷瓶往她身边一丢,道:“叫你用就用,婆婆妈妈什么。沐王待会要见你,我只是不想你哼哼唧唧地在众人面前给我丢人。”然后转身欲走。见他要走,南烛鲁冰花均松了一口气。谁知秦子敬走了两步,脚步又戛然而止。只见他脚步一滞,犹豫了一下,左手一抛,一个东西在空中划了一道圆弧也落在南烛的薄褥子上。闻着像是雪花片糖。用来送苦汤药是最好不过。

小的时候,南烛很喜欢。

“宝来公公那有,吃不完没处扔。”秦子敬道。

监军大人无缘无故会有没处扔的零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