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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干吗?只听说过撒豆成兵的, 没见过撒墨水建房子的。”皆尤道。

事实上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南烛要干吗。南烛召集了许多的木匠,却不是为盖房,而是钉了一堆没有盖子的木盒子, 一尺宽两尺长, 看上起像是米粮店装样米的方斗。木材虽少, 但是做这种盒子费不了太多料。一扇残破的门板就能做出好几个。十来个木匠一起动手, 不多时空地上便有了一堆木盒。

两个多时辰前, 南烛已经吩咐人烧水,水一好便倒入一部分木盒子中。另一部分则装入掺和了颜料的冰雪。

南烛自己也跟人一块在铲雪。杜若穿行白铜巷,发放鹅油制成的冻疮膏。

“头次看见当官的自己干活呢。”

“还是为我们盖房子。阿弥陀佛, 苦尽甘来了。”

杜若闻言一笑。

一晃眼,似乎看到一角紫色衣袂。杜若快走两步, 转过拐角, 却什么都没看见。

“看花眼了吧。秦小公爷怎么会在这。”杜若道。

事实上, 秦子敬确实在白铜巷。

他躲开了杜若,却躲不开南烛。

白铜巷里, 烧着热水,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期待跟信任。每个路口都有人在诉说着南烛的名字。

秦子敬心里的迷茫再次泛滥。他爹教了他一辈子如何为官,教了他如何对上说话对下行事。从他懂事起,他爹便说过好男儿要为国为民。并告诉他,辅佐太子治理天下便是读书人做官正道。可是他当了这么久的官, 在仕途上是一帆风顺, 年纪轻轻已经封爵, 却从没见过百姓们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笑脸。相反, 自己的人倒是杀过不少这样的百姓。

秦子敬觉得自己的父亲似乎并不像自己认为得那般大公无私两袖清风心怀百姓, 甚至是矛盾的。爹说过当官之人要为民做主,可是爹也能毫不犹豫地杀掉手无寸铁的妇孺。父亲每次都对他说“大局为重”, 他曾经对父亲的大局毫不怀疑,包括父亲为他退亲时,可是现在,他却越来越觉得父亲的大局就是太子。

南烛,不懂做官。她只是个按自己心性行事的女子,偏生却做了自己父亲一辈子不会去做的事。

有的时候,太会当官了,当的便只是一顶空落落的乌纱帽。帽子里面没有了灵魂,而是一具行尸走肉。

秦子敬觉得自己也是一具行尸走肉,穿峨冠博带紫袍加身的自己并不比穿大头娃娃头盔的自己自在。

“水好了!”有人喊。一个衣裳褴褛的孩子喜滋滋地拎着一壶热水跑出破烂的院门。秦子敬连忙闪身。躲进狭道里。

没想到,狭道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是个大叔。秦子敬下意识肩头一抖,却甩不开这只手。手上力道奇大。

秦子敬惊讶地侧过头,身旁同样躲在狭道里的是一个衣裳褴褛的大叔。灰头土脸,可是看上去,颇有几分眼熟。

“你是……南叔!”秦子敬终于认出了眼前人。此人,正是南烛的父亲。

“嘘!”南大叔竖起一根手指道,“别被他们发现。发现要被打屁屁的。”

秦子敬觉得南大叔行为似乎有些古怪。

“南叔,您怎么了?”秦子敬吓了一跳。

“蝴蝶蝴蝶飞飞,彩云彩云追追,花儿花儿笑笑,宝宝宝宝,要要!来,笑一笑!”南大叔道,“宝宝呢?我的宝宝呢?我的孩子们呢?若谷,照顾你弟弟妹妹,岩风,岩风,你真是个好孩子,不行,老婆!老婆!不可以给烛儿喂药,不可以。烛儿呢?烛儿呢?烛儿没了!我的烛儿!我要找烛儿,烛儿快走!”南大叔盯着秦子敬的脸,突然像是响起什么一般捂着头大叫起来。他说的,秦子敬实在无法明白。“南大叔,你说什么?”秦子敬问。

“岩风,他回他该回的位置上了。呜呜呜呜。”南大叔道,一会哭一会笑,“他早该回去了。他做得很好。哈哈哈哈哈,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哈哈哈哈。”

“大叔,你在说什么?我们先离开这好不好?”秦子敬道。

“咦。我好像认得你。”

“南叔,我是秦家的大郎秦子敬。我们先离开这吧。”秦子敬道。

“嘘……不可以。有坏人。——来,大叔告诉你,这里有坏人。——小子敬啊,大叔跟你说,欠账呢,就要还钱,我欠成国的,终究是要还的。可是烛儿是无辜的。”

秦子敬觉得自己似乎接触到了什么秘密。

“大叔真的舍不得烛儿啊。你快带烛儿走吧,走得远远的。不,不,不。你们要是走了,岩风就得死。岩风就得死。我什么方法都试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岩风死。岩风熬不过去啊。我的孩子啊!都是我的孩子啊!我要让岩风回家,岩风回家了就好了。岩风回家了!岩风那孩子之前肯为了南烛去死啊,他什么都清楚,他是不愿去想啊,他真的是个好孩子。可是他现在是一国之君,他会是个好皇帝啊,他一生就这一次施展拳脚的机会,我是不是该保住他?是不是该成全他?我告诉他了,我都告诉他了。”南大叔哭。捶胸顿足地哭。

秦子敬则呆在当场。

他不像南烛,他自小练就的官场敏锐度可比南烛要高得多。成国,一国之君,二皇子,岩风回家——南家不曾见过的神仙少爷就是成国的二皇子!

天哪。

这世界是不是太乱了。

就算他不能完全理解南大叔的疯言疯语,光这一点,也足够他吃惊的了。

“嘀……”巷子里突然响起奇怪的笛音。南大叔捂了头,“啊,她们来了!”

“谁?”秦子敬问。

“岩风。不要杀烛儿,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以为自己喜欢小子敬,其实她一直喜欢的都是你。”南大叔突然对着秦子敬说。

秦子敬一下愣在巷子里。

“嘀……”古怪的笛音又起。

南叔再次捂住脑袋。突然大叫一声,施展身法,从狭道里蹿了出去。

身法与南烛一样,轻灵飘逸。这个人年轻时一定也是个了不得的美男子。

秦子敬被南叔适才的话浇了一盆冷水。小的时候,南烛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头,对他说:“子敬哥哥,你会回来娶我对吗?”

“烦死了,好吧。”

“你会给我做冰花吗?”

“为什么要做那么无聊的事?”

“可是二哥都会。他会做很漂亮很漂亮的冰灯,悄悄放在烛儿的窗台上,嘻嘻,统统都是烛儿的。你也给我做,好不好吗?”小家伙笑得很赖皮。

“哎呀哎呀,烦死你了。好吧。”

南烛喜欢的一直都不是他,他不过是他二哥的一个影子。因为年幼的南烛只知道自己会嫁给秦子敬,所以就会下意识把秦子敬想象成梦里的人。她根本没意识到那个人就是二哥。

秦子敬突然觉得很难受,比当初看见南烛转身离去还难受。

他曾经难过她为何那么无情,谁知她根本没喜欢过自己。

“子敬哥哥。”记忆里的烛儿笑得比蜜还甜。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笑了。

真正做了一场梦的,原来是自己。

烛儿在大槐树下等的,根本就不是他。

“噗通!”有什么东西响了一声。惊醒了秦子敬。秦子敬这才想起自己在狭道里发呆。

他怎么在这发呆呢?他该去追南叔才对!

秦子敬自嘲地一笑,连忙追了出去。

南大叔似乎脑袋出了问题。如果是这样的话,抓住他,送给南烛,倒是可以为“大头”做得一个好人情。皇城图唾手可得。

只是,南大叔为何会莫名其妙出现在白铜巷呢?

先不管,追回南大叔再说。

偏生这时候,从头上突然倒下来无数积雪。

“谁!”秦子敬警觉地问。立刻伸出手臂去遮挡,这积雪落得实在突兀,显然是人为。

没人回答。却听得见蹭蹭的声音。

再钻出狭道口,便已经看不见南大叔了。

南大叔似乎被人抓走了。是谁呢?有何目的呢?

对了,南大叔那句“岩风,不要杀烛儿!”又是什么意思?南大叔为什么说自己欠了成国?

秦子敬无声无息地在白铜巷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一点端倪。白铜巷今天人很多,压根看不出什么异常状况。也找不到南大叔的踪影。

秦子敬沉下心琢磨,越想越觉得带走南大叔的人恐怕是要对南烛不利。在这座城里,喜欢南烛的人很多,想对南烛不利的人却不多。他所知的,就只有那个可怕的女人。

秦子敬眼睛一亮——莫非,南叔是在白絮手上。这就是白絮如此自信的底牌?

白絮要南烛死很容易,简直是易如反掌,她如此折腾究竟是要干嘛?

这个女人,走每一步甚至每一个微笑都深有用心。她如此折腾,绝对不是为了好玩。

她说过,她要南烛的信任。

南烛的信任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秦子敬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够用。

不远处,南烛正忙着装冰雪。小的时候,每逢飘雪,她总会出现在书房门口,奶声奶气地叫自己跟她一块儿去玩雪,自己却总是不情愿。

秦子敬的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带进了百货铺子,出来时他换了一身喜庆衣裳,顶了一个大头娃娃的头套。

大头娃娃钻进南烛的“苦力”群中,连招呼都不打,就替南烛填满了很多木盒子。

南烛很高兴大头的出现,跟他一起挥舞着雪铲。

秦家的人很高兴,因为小公爷似乎巧妙地再次得到了南烛的信任。

却不知秦子敬面具下的难过。

那天晚上,秦子敬在自己寄居的竹林里做了一个雪人。送给很多年前的小南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