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143 ,归来(中)

北谷常常偷了药材出去赌钱, 最近,他手气总是不太好。他本是性情中人,心里不痛快手气也会变差。这天, 他又输光了手中的银两, 几杯黄汤下肚, 他不知怎么就破天荒地跟与他新结交的朋友说起了心里的事。

“我就不明白, 我家‘少爷’为何就不愿意放过南姑娘呢?”北谷口中的少爷是成皇。

“或许, 他只是无法释怀。”那位朋友轻轻浅浅地道,“就好比配药。一方药君臣相济文武相配,却总有一味重中之重, 这最重的一味本是为了救人,如果放多了, 最伤人的往往也是它。南姑娘在他心中分量太重, 以至于你家‘少爷’根本经不起南姑娘的‘背叛’。本就不知道该爱还是该恨, 他便索性选了恨。”那位朋友缓缓地说。

“再恨又怎样。南姑娘命不久矣,‘少爷’明明知道一切缘由, 对她好点又何妨?”北谷叹气。

那位朋友本在把玩着两个骰子,听到这话突然停了手。

“命不久矣?此话怎讲?”那位朋友问。

北谷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来。

原来南烛初到京城的那天,北谷便把假孕之事告诉了成皇。他是开国来少有的杰出医官,锦绣那点小计俩还瞒不过他。疑云雾散, 云破日出本是好事。可一路上, 南烛已不知被锦绣偷偷灌进去多少落胎之药。这些药, 对单纯以血为引的成皇没有妨碍, 却大伤做为女子的南烛。寒毒入骨, 一时无从解起。“熬不过下一个冬天。”北谷拱手道。

那天,成皇怔怔地看着笼子里的南烛。南烛在昏睡, 笼门大开,青丝委地。她手里紧紧地拿着一个竹筒儿,里面的药已经只剩三粒。“还有什么办法?”成皇问。他背对着北谷,北谷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却恍惚间觉得成皇语调发颤,只是极力克制。是北谷听错了吗。

“办法不是没有。只是比较凶险。早在南若谷问药时我便侥幸得知族中古书中有记载,如果药人有恙,可在双方气血和息之后请出羌午傀师引魂的青魂剑。青魂剑剑分双刃,极细一端刺入手中血脉,极尖一端生生刺入一方的心口,以药相左,在清醒时引魂过命,便有一成几率在她死前为吾皇彻底解毒。族中这些年陆续收得奇药,虽不及龙朝‘九龙吟’,却可将几率提到五成。”北谷道。

“你的意思是,要我以剑刺她心?”成皇问。

“是。”

“如果成,自此解毒。如果不成呢?”成皇追问。

“她死,陛下无恙。——暂时无恙。”北谷道。

成皇闭目而思。

“如果反过来,”成皇道,“若有青魂剑,让她在清醒时将剑刺向我,毒同样可解对吗?”

北谷愣了一下,然后道:“按理是这样。只是万一有失……便是她活,陛下……总之,陛下万金之躯,不可担如此风险。”

五成,也是一场博弈。北谷语毕,成皇沉默。光照在他锦袍上,阴影却挡住了他的眉眼。北谷猜不透成皇的所思所想。“你出去吧。”良久,成皇突然说。北谷恭恭敬敬地退到了门口,在宫娥关上殿门的那一刹那,北谷似乎看见成皇缓缓弯下腰,将地上的南烛紧紧抱在怀里。

可是,一切真不过是北谷看花了眼。第二日,南烛便被锁进了炼丹炉,成皇甚至不愿见她,倒是封了让北谷极为不满的锦绣为锦嫔。成皇对锦绣极好,亲手为她配药,看她喝下。南烛仍在做梦,成皇却加快了寻剑的脚步。好几次,成皇走到丹药房,却只在她睡着时靠近。

“一个情字,真真折磨人。若早知会恨得如此撕心裂肺伤痕累累,那当时便不要心动好了。”北谷道。

“有些事情,不是不想便不会。一点一滴,溶进了血里流进五脏六腑渗进奇经八脉揉进七魂六魄,等发现时已经病入膏肓,要么生,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他那个朋友说。

很多时候,当局者迷,旁观者亦未必清。

“兄弟领悟得真深刻。老哥我敬你一杯。”北谷哈哈大笑道。

“干。”那个朋友道。长眉一挑,举止雍容。

“对了,兄弟为何来京城?看你不是本国之人,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兄弟只管开口。”北谷豪迈地道。

“我……为这个而来。”那位朋友伸出手点了点北谷包裹人参的废宣纸。

他言语机敏长相俊美,吃穿用度不亚王侯,显见得是在富贵中长大,唯独一双隐在袖管中的手却满是狰狞红痕,观之惊心。

手指轻点处,宣纸上画的青鸾印清晰可见。

“好眼光,我卖恒泰镖局都要五十两,与你投缘算你四十。”北谷道。

“多谢。”俊美之人浅笑回答。

他为她而来,他说过会陪她去任何地方,这次,他不会再让她从身边离开。

可是,她会跟他走吗?

如果她不走,他是不是还能承受得住一次离别。

一杯尽,入口苦涩。

成国皇宫:

又是一轮冷月,清辉漫天。银汉在月华里时隐时现,竹影在朱墙上婆娑成一副凌乱的写意。

明明还是夏天,南烛却冷得睡不着。

成皇来了,踏着冰凉月光。

踏月而来的成皇,似乎满腹心事。没有跟随的太监宫娥,一袭明黄缓缓进了丹药房。他似乎认为南烛已经睡去,没有惊扰南烛,只端坐在南烛身前不远的一个坐垫上。明黄的衣袍微微散开,露出里面的月白华裳。黑发如瀑垂至胸前,水雾如云,萦绕身边。月华似水,正照在他的身上。端坐的二哥,好似云间飞仙。成国的皇族子弟多半相貌不俗,此人更是惊尘绝艳。

梦中,他这样来过无数次,可每次睁开眼,都是孤单的晨曦。

是梦,非梦?

他真的这样来过吗?

还是说,现在亦是一场黄粱?

二哥没有留神看角落里南烛。他的眼眸,只望着窗外的天。可是,那双眸子却让南烛的心一紧。他眼眸间有浓得化不开的悲哀。

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二哥了?

不是高高在上的成皇,而是南烛最熟悉的模样。如果是梦,为何连味道都如此真实。倘若是梦,南烛真愿不醒。

如果不是梦,他恨自己入骨,怎会来这?

“命里一尺,难求一丈。这是不是就是命中注定。找到了。也好,终归是要结束了。”他喃喃对月的轻叹,几不可闻。南烛却听得心头一痛。二哥,究竟遇上了什么事?为何他会有这般神情?难过得像是刺空了心肺。二哥渐渐低下头,垂下眼睫,喃喃地说,“好恨。”

眼中,是南烛看不懂的朦胧。

月下的二哥,发丝轻轻舞动。仅仅只是坐着,也像是一幅羽仙画。二哥的眼,似乎想锁住一窗月光。

一个“恨”字不禁让南烛肝胆一颤。

他,恨的是自己吗?

南烛身子的抖动引起了二哥的注意。二哥别过脸来,才发现没有睡着的南烛。

南烛下意识地一笑。

很多年来,她被二哥发现没睡觉时都是这样笑。唯独这次,一笑,便有泪珠滚落。

再睁眼。

却发现成皇到了自己的身旁。缓缓蹲下。他似乎在压抑刚才的悲伤,这样的成皇陌生而可怕。

还不等南烛反应,一只苍白秀美的手便夹住了她的下巴。南烛被压到墙上,成皇温润的唇毫无征兆地锁住了她的唇瓣。

脑袋,在一瞬间似乎被抽空。

“啪!”南烛终于甩了二哥一个巴掌。放开了手的成皇,他的眼中有一瞬即逝的难过。

旋即,他收起了最后一丝温柔,冷冰冰地道:“为何推开。这种事,你不是求之不得吗?”

什么叫做求之不得?

南烛又羞恼又伤心,泪目而视。

“不要让我讨厌你。”南烛道,或许是因为太过生气,身子抖得像是一片风中的树叶。

谁知二哥却只是一笑,直起腰,道:“恨我,才好。”

南烛抬头,却看不到他哀伤的眼。只看到他好看侧面流露出的无情。成皇看了她一眼,抹了一下嘴角的血丝,冷冷离去。

二哥一走,似乎带走了这房里残存的温暖。南烛更冷了。南烛将自己缩成一个团。

“二哥,你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南烛道。有些东西似乎在心中慢慢枯萎死去。

曾经那张温柔的脸,越离越远。纵然是今晚错看的昙花一现,他却终究不是他。

南烛抱膝。终于发现,自己想哭却哭不出来。

她不知门外,二哥站在那摸着门默默无言。

他所恨的,从来不是南烛,而是天意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