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番外一

初次见他, 才十岁。

正是那年桃花初放的时候,春风吹过指尖时都有丝丝缠绵的暖意。

那天,锦绣去找南烛。因为南烛说要带她捅一棵槐树上的蜂窝, 锦绣并不喜欢捅蜂窝, 可是爷爷交代过她要跟南烛好好相处。谁知她一大早便发现蜂窝已经不见。这可是件大事。

南烛所住的地方是槐院最清净偏僻之处。据说大户人家的小姐都会住在院子最深处, 可是南烛所住的地方未免太偏了些。绕石山穿花林, 还要过一架咯吱咯吱的竹桥。说是竹桥, 却不过是三根圆竹捆起来的竹架。横放在小溪两端的石墩上。斑驳的青苔给桥墩上了晨妆,竹桥在水雾中湿漉漉地极是滑脚,惹得锦绣直皱眉。南烛年纪虽小可是会轻功, 过这竹桥只需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可以跃出很远很远。锦绣却没有功夫。

怪不得这后院都没有人敢来。

想了想, 锦绣还是壮着胆子走到竹桥上。

一踏脚, 竹桥便摇摇晃晃, 噼噼剥剥的声音让锦绣脑袋很有些发麻。迟疑一阵,索性跪在竹桥上, 心想着反正没人看见不如爬过去。

这一爬,便简单多了。

锦绣暗自觉得自己真聪明。

谁知正小心翼翼地爬到一半,便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有人?锦绣下意识抬头。

对面的竹林里走出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那少年也看见了自己。

晨风送着涌动的水雾,那少年像是从雾里突然幻化出来。竹叶轻轻拨动着他乌黑的发丝,丝丝缕缕轻轻起伏。他的唇畔突然扬起清浅笑意, 如风如雾, 温润平静。轻抚着手侧竹子, 他看着像小狗一般趴在竹桥上的锦绣。

好漂亮的人。

原本以为南烛已经足够粉嫩可爱, 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俊秀的人物。他, 真的是人吗?

锦绣吓了一跳,心里一紧, 想动,手脚却再不听使唤。

“哎呀哎呀!”锦绣惊叫。

“噗通!”锦绣掉进了水里。几乎与此同时,锦绣听见岸上少年噗嗤一笑。

锦绣尴尬地想去死。

钻出水的刹那,锦绣看见的是他伸出的手。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嘴角的笑意。

“你是谁?”锦绣问。

“南岩风。”他答。阳光穿过竹林,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的侧脸勾勒得无比美好。

原来,他便是那无法习武的病弱少爷。

自那天起,锦绣对待南烛益发好,几乎百依百顺。为的是南烛能够邀请她去后院竹林小屋中玩耍。去那,便能碰见二少爷。

有时他在弹琴,有时他在配药,最多的时候,他在看书。他的屋子里有数不清的书。锦绣从未见过有人有这么多的书,也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肚子里可以装这么多有趣的故事。他爱惜书本,南烛却拿书本当玩具。被南烛惹急了,他便会哭笑不得地用手指敲南烛的脑袋。每每看着他坐在槐荫下细细地给只顾着拿线穿花的南烛讲故事,锦绣就觉得自己在看一幅可以醉人的画。看着看着,她便开始希望那个听他细细讲故事、被他爱怜地弹额头的人是自己。

锦绣的怪病是不能睡觉。一晚上只能睡一个时辰,而且,突然爱吃腐肉。最恐怖的是半夜不能自已地去挖坟找尸体啃。

这病是送哥哥去习武时,她得罪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醉鬼后得的。村里人说她是被恶鬼缠上了身,用粪泼她,还差点被火烧死。南老爷却说她是中了毒,这病南家夫人大约能解。这才来了南家。

于是爷爷便告诉锦绣,南家对她有大恩,锦绣哪怕一辈子服侍南家也是应该的。

南家的下人们却并不喜欢锦绣。因为她身上有“鬼”。有时候,还会有小厮用石头子打她。“谁打她,我就打谁!”南烛会为她出头,但是南烛毕竟太小,一团孩气,南烛看不见时仍然有人会欺负她。“黑丫头,丑八怪!”,“吃死人的鬼婆子!”,“只会讨好夫人小姐的哈巴狗儿!”下人们总是这么说。可是这院子里,谁不讨好夫人小姐呢,只不过她是个外来人又刚好是穷人家的孩子而已。论长相,她是黑,可是她并不难看啊。一句句奚落,常说得她眼泪直掉。有一天,锦绣又受了排挤嫌弃,呆呆地坐在台阶上抹眼泪。

却听见有人问:“怎么了?”

只见一片茫然朦胧的月光中,二少爷拿着一盏灯缓缓走来。七月的流萤在他身边飞舞,点亮他眉眼间的温和,那盏灯摇啊摇,一轮光晕摇进锦绣心底。

“不要管我。我,要是死了就好了。”她哽咽着说。

二少爷驻足。

“要是我死了,爷爷不用挂心,不用欠着南家的情。我也省得听他们说那些不干不净的话。”锦绣抽泣着说。

“我曾这么想过。在最难受的时候。”二少爷淡淡地说。

锦绣惊讶地抬头。这才看见二少爷已经轻轻地来到她身边,与她一起坐下。头一次靠这么近,锦绣的脸猛地一烫。月下灯光中,他好看的眼眸里是看不透的悲伤。他也会想过死?是因为他的病吗?他的病那么严重吗?

“我舍不得死。”他淡淡地笑着。

“咦?”锦绣惊讶。

“你知道那是什么花吗?”二少爷突然指着院中一丛常见的花儿问。

“那不就是锦绣吗?”锦绣道。

“对,正是你的名字,锦绣。绣球儿花。”二少爷道,他说话不急不慢,有如夏夜凉爽的风,“南烛淘气,曾经将铁片锤进了它们的茎干里。我以为它们会死去。谁知它们活了下来,不但活了下来,还开出了蓝色的花,明媚得像是天空。比之前更是动人。南烛告诉我,它们是有不舍的东西。”

“是什么?”

“南烛说,是苍穹。”二少爷笑着,眼角眉梢都是哭笑不得的温柔。

“我不信神佛,”二少爷道,“我只知道,花草爱命,春风吹又醒,一个人却只能活一次。”

锦绣迷茫地看着他。

谁知他不再深说,而是朝着锦绣一笑。

“听不懂,你是不是想说你怕死?”锦绣茫然地问。

二少爷捂头一笑。笑了好一会才道。“死,我是不怕的。我只是惜命。”

跟死打交待久了,便会格外惜命。

他的笑让锦绣也跟着轻松了许多。

“你那么有本事,你是不是有许多想做的事?你想考状元吗?”锦绣好奇地问。

二少爷点头笑道:“不爱乌纱。但我确实有许多想做的事。只要……我活得足够长。”

“最重要的是,越来越发现,我有舍不得的东西。”白衣的少年带着笑意道。

二少爷道。起了身。

月夜中,他的身影逐渐走远。伴着月色渐渐消失在夜幕中。

那天之后,晚上不睡觉的锦绣,便常常能碰见踏月而行的二少爷。

“您去哪?”锦绣问。

二少爷只是笑笑。

锦绣鼓起勇气跟在他身后,他没有拒绝。于是,锦绣看着他从后山找回哭泣的南烛。又或者,偷偷地将马蜂窝取走。“烛儿太莽撞。”他如是说。他说这话时,温和得能将月光融化。

锦绣常常想着。想着想着便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南烛,只有她。

这个梦她一做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