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58

咚咚咚的撞击声突然戛然而止。冰室里除了冰柱冰棱被震动掉落地上的声音外,便只剩下适才撞击激起的嗡嗡声。残余的嗡嗡声像是一圈圈涟漪在冰室里回荡,震得人心头摇摆,六神不安。

怎么不撞门了?

世子尚阳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停止撞门。

“是不是门被撞开了?”林烟岚问。她毕竟是个女儿家,语调有些发颤。

所有人都望向石门边。石门没有开,而是一时无声。

嗡嗡声渐小。寂静中的等待,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我想我知道他要干嘛了。”鲁冰花突然说。

南烛道:“我刚才也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

杜若也是这样想的,他求证道:“两位前辈,世子知道冰室是最后一间屋吗?”

“应该听说过。”蒙着眼睛的女人缓缓说。

“糟了,这臭小子心地不好啊,他一定会……”鲁冰花话没说完,南烛就接了过去,“放水。”三人相视点头。

一旦冰室被水堵住,他们被困在冰室中必死无疑。如果试图逃生,冒险出去,等着他们的也一定是世子的刀枪。

寂静的空间里似乎真的有细细的水声。

竹楼附近有湖,有竹子导下的山泉水,灌水十分方便。

此言一出,冰窟里更添几分寒意。这些人,怕是会全部死在这洞里了。

世子果然阴狠。这一招比直接杀了他们更折磨人。世子一定觉得这样很有趣。

“小时候玩过水淹耗子洞。没想到自己会成为耗子。”杜若道。

“兽医,你小时候可真够无聊的。”鲁冰花笑道。亏他还笑得出来。

杜若苦笑一下道:“没办法,小时候几乎没人跟我玩。”

鲁冰花也道:“我小时候也没玩伴。娘的青楼里总会来新买的小丫头子,但是这些丫头片子十个里面会死四五个。看着难受。剩下的会长大,性子却千篇一律地圆滑无趣。南南你呢?”

南烛悠悠地道:“还好。”,说她不孤单,南家一向家法严苛,她从未像林家大小姐那样四处游玩,活动的天地一直是自家的院子。大哥的故事就是最好的慰藉;说她孤单,她有一直陪着她的二哥,有娘、还有大哥的书信跟留下一个许诺的秦子敬,不算太孤单。真正感到孤单,反倒是长大后。正是大了,风波起了,有了无法逆转的失去,才知道家人的珍贵。可是二哥,你在哪?如果她今朝死了,二哥是不是很可能永远不会知道风云散的解法?

丑叔说过,世上知道解法的已经不超过3人。

南烛握了握手中的剑。天该亮了,这剑的主人是不是又在草坡上遛马?

冰室里沉默的气氛凝重得让人难以呼吸。比死亡更可怕的往往是等待死亡。五脏六腑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清晰地感知着死亡的逼近。此般滋味,与凌迟一般。

闭上眼都能想象得到世子尚阳嘴边的笑。

鲁冰花摊手大声道:“诸位,咱写个遗言吧。”

无愁公子道:“好主意。”

杜若也点头,嘴里却道:“扯淡,拿什么写?”

众人听见嘭地一声异响。一起偏头,就看见伤痕累累的南烛飞身绕着冰柱窜上冰柱顶端。

鲁冰花道:“南南,你想死成一只蝙蝠吗?”

谁会有这奇特的爱好。

南烛在冰柱上旋了一圈,找了个突起停住。道:“冰室里的气孔在哪?”

原来南烛是想找出去的路。

丑叔睁开眼,他淡淡地道:“不用费劲了,气孔是侧室的那几道天然冰缝石缝,你过不去。”

丑叔的意思是等死吧。

南烛从冰柱上落下来,像是一只青色的大蝴蝶。

只是这只大蝴蝶的翅翼上已经沾了不少血。

“想死得快一点就继续折腾。被我的剑伤了,可不怎么好止血。”丑叔对南烛道。他身边的蛇形剑闪闪发光。这把剑似乎有毒的。

杜若也看见了。上前一步道:“南南,别动了,脱下衣裳,我给你上药!”

南烛闻言下意识退缩一步,然后道:“不用,不妨事——我想试试。”

“什么?”鲁冰花问。

“闯,出,去。”南烛坚定地说。

无愁公子嘲弄地一笑,道:“不撞南山不回头。我打赌,你要闯出去,定是死无葬身之地。”

“难道就在这等死吗?”南烛质问。

“有何不可。我家人在这,美人在侧。一起葬在这冰清洞中,也算一件美事。”无愁公子道。笑在嘴角。

这个人,虽然脸上带着笑,其实活得心灰意冷。

“你甘心?”南烛问。

“有什么甘心不甘心的,我从来不想跟他争。我本就是多余之人。”无愁公子道。眼神不经意地从蒙眼女子身上飘过。死字当头,他反倒说出了心里的怨气。

“胡说八道,这世上没有谁是多余无用,倒是有自暴自弃。你难道没有想做的事,没有想去的地方?京城九月飘雪,琼林十月飘花,塞外入寒河成冰,仙隐四季花似海。人来一世,这些都不曾见过,你不会后悔?你就愿意自怨自艾缩头躲在这紫苑花地的温柔乡里?你是不是觉得反正已经废了腿,不如干脆全废掉,连身带心一起埋掉最好?我大哥说你有趣,其实你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真不配他称你为知心之人!”南烛道。

无愁公子的眼睛里猛地燃过一丝光芒,却又黯淡,他道:“南小公子,你说得真轻松。人生在世,都逃不过一个死字。早死晚死有何区别。南若谷当年那样风华正茂,谁都以为他如虹升起,日后必定大放异彩。却一样走得不留痕迹。生也好死也好,我早看淡了。既来之则安之,何必强求?”

南烛没理他,看向石门道:“没有尽过全力就放弃的人,是懦夫。”

“尽全力又如何?”无愁公子抬眼道。冷冷淡淡。这世上的事哪里是尽全力可以做得到的?他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吗?可以让自己的腿痊愈吗?可以走出这冰室吗?

“无悔。”南烛答得坚定。

无悔两字,就是南烛的全部理由。

她不想放弃。

她拖来一个冰桌,用剑削冰块,冰花雪屑纷飞,南烛似乎想要把它削成可以出入石门的大小。

“蝼蚁妄图争命。你像个笑话。”无愁公子嘲讽道。

“那就笑吧。”南烛无所谓。

鲁冰花跟杜若看着南烛削冰块。

片刻,冰桌旁多了两双手。是鲁冰花跟杜若。

“喂,老子不是帮你,我是弥补一下我逝去的童年。”鲁冰花说。手起刀落——他拿了丑叔的蛇形剑当砍刀使。

南烛一笑。眉眼盈盈,秋水动人。

“小生也不是帮你,小生是等死等得无聊。”杜若一本正经地说。

南烛笑容愈发灿烂。

鲁冰花看道南烛的笑靥仰天长叹道:“乖乖,我真是拿你没办法。都要挂了,不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就算了,还被抓来当苦力。哎哎哎,我这是在做什么啊!”

人生的事,有时候就是莫名其妙。

他们三在冰室外间砍冰块。内间无愁公子一行人就目不转睛地看着。蒙眼的女人坐在冰花莲池的一侧,用手抚摸着冰冻的荷叶,丑叔在一旁扶着她。这两个人波澜不惊,似乎完全不会被死亡的威胁影响。

等待死亡本是一件痛苦的事,可是此时,南烛却给寂静的冰室带来了一丝不安分的气息。这种气息搅动着人的本能。

“三个疯子。”无愁公子淡淡冷冷地道。从踏入冰室见到他即将逝去的娘亲开始,从他知道自己的妹妹会死的时候起,他多年挤压的怨恨灰暗就喷薄而出。憋得他不能呼吸。南烛说得没错,自暴自弃,他确实是自暴自弃。他已经自暴自弃很多年。只是现在更自暴自弃一些。也不在乎这么多了,就算活着,他也是孤家寡人,生无所恋。他的悲伤,他以为南烛懂,谁知南烛却跟他根本不一样。

这个青衫的少年,不知哪里来的信念。

南烛三人刨冰块的咔嚓声刺激着他的心,心里有些很久不曾冒出的东西在疯长。

一个声音在对他说:“这是徒劳无功的。”,另一个声音却说:“试一试,但求无悔!”

这该死的南家人,怎么每个都能搅得人不得安生。

一个时辰不知不觉过去。

鲁冰花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把蛇形剑一丢,累坏了。丑叔瞪着糟蹋宝剑的鲁冰花,鲁冰花全当没看见。“累惨奴家了。”鲁冰花喘着气道,“告诉你们一个秘密。这是我的心里话。以后没准你们就听不着了。”

杜若跟南烛停手。鲁冰花很少这么正经。

南烛道:“什么话?”

杜若道:“你真的是个女的?你想要我们娶你?”

南烛差点被口水呛死。杜若这家伙的书真不知道是怎么读的。

鲁冰花恼恨,抓起一把冰渣打向杜若。杜若跳到南烛身后道:“切莫逼婚!”

鲁冰花缓了口气道:“不是。我——尿床尿到十三岁。”

“哈哈哈哈!”杜若很高兴。

“轮到你们说了!”鲁冰花不满地道。

“好吧,我也说。其实前几天我去找訾云英时……被扇了十多个巴掌。”杜若收敛了笑,心酸地道。

“哈哈哈哈!”鲁冰花听了很高兴。

“你呢南南?”鲁冰花问。

南烛吸了一口气。她最重要的秘密,是不是要向这两位生死与共的兄弟交待?

“我骗了你们一件事,你们答应我不要怨我,我也是别无他法……”南烛下定决心道。抬起头,她的目光对上杜若跟鲁冰花的双眼。

“说吧,我们不会怪你。”鲁冰花道。

“你惹的事还算少吗?”杜若道。

人生得此两知己,实乃大幸。生死一线,是不是要将秘密告诉他们?还是将这秘密带进坟墓?“我……”南烛咬唇。

正在此时。听见丑叔一声怪叫。

在大家的视线中。蒙眼的女子缓缓地倒下。看不见眼,口鼻耳全冒出血来。

“风云散!快给我风云散!”丑叔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