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呵,他真的是那么说的?”沐王放下手中的笔道。

时已黄昏,夜星初现。校场上已有阵阵凉意。一阵风吹过,临时军帐前的门帘便轻轻摇动一下。

“是的。很怪的小子呢。大言不谗,胡说八道,竟敢指责将军您。将军,要不要末将去教训教训他!不过他好像被秦参军给打伤了,我现在跟他打会不会有点胜之不武?”白及一脸的兴奋,满脑袋都是打架。嘴里说着“是不是胜之不武”,眼睛里却满是狼光。爱武成痴又好胜的人遇见对手时比饿狼遇见肉好不到哪里去。

沐王寻思了好一会,抬起头对帐内诸将道:“好男儿求的不应该是马革裹尸成就虚名而是有去有回——不逆不道,却也说到了人心坎里。白及,你刚说他叫什么?”

“南岩风。”白及记得清楚。

“现在哪个营帐?”沐王又问。

“他分在秦参将帐下,填秦参将三十六亲兵的缺口。现在正在校场东角第三个帐篷里埋锅煮饭。”白及连地点都打听好了。沐王一问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

旁边众裨将幕僚捂了头——这白及到底是多想打架啊。果然,沐王幽幽地问道:“没带兵器吧?”

“没!我早看过了,顶多铁勺铲刀破铁勺!”白及痛快地回答。

“那这回你是打算偷袭啊还是明着上门挑衅啊?”沐王问,语气已经不善。

“哼,我觉得吧,首先下战书才有风度,若他不肯再哼哼,咦……”白及突然惊觉帐内气氛不对,一堆老将正同情地看着自己,不由一个寒颤闭了嘴。

沐王扫了他一眼,白及如坠冰窟。按照往常的经验,恐怕他还没揍人就得先挨揍。

谁知沐王停顿了一会却说:“这个人,说话做事很有点意思。却看不分明。动动他也好。”

白及喜不自胜,一下弹了起来道:“对,动,动动!我这就去动他!”

白及的脑中恐怕已经出现了一百种“动动他”的方式。却见沐王缓缓地转过身来:“等他伤好再动。”于是白及立刻像是个泄了气的球,蔫了一半。

沐王跟幕僚们说了一回京中的事,又写了两封书函,发现帐内少了白及的影子,问道:“白家小子呢?”

“回王爷的话,刚才他说累了向您请辞了,您好像没留神。”一个老将回答。

沐王怒道:“累了才是见鬼,定是找那埋锅做饭的去了。”

众人笑。

南烛确实在做饭,鲁冰花在一旁打下手。“时运不济啊,公公怎么就把我们分到这臭男人帐下!不行,明天得跟他说说,咱得换!小南南,对不住啊,我真没想到公公给我们俩安排到这来!”鲁冰花很是不满。他对秦子敬下重手打南烛的事耿耿于怀,觉得秦子敬不是个好相处的主。

南烛淡淡一笑,她已下定决心把秦子敬当陌生人,既然是陌生人,那到哪里都是一样。南烛抛了根小脆瓜给鲁冰花,鲁冰花接了就吃。吃归吃,还是觉得花大价钱分了这么个破地不划算。南烛这些年练就了苦中作乐的好本事,在家时,绸缎衣服改粗布她会说凉爽,金玉头饰换粗绳她会欣赏头绳的别致。她对目前的状况倒是处之坦然。眼见鲁冰花的脸都快成苦瓜了,南烛就笑眯眯地对鲁冰花说:“鲁兄,我觉着这火头军的工作倒还不错。你看看,咱又是亲兵,只要管好咱们三十几人的伙食就行。比起舞刀弄枪的那些人可轻松多了。饿不着又不用打仗,还能洗热水澡,挺惬意的。对了,咱睡得还是两人大帐篷,比沐王都不差!这不都是鲁兄的本事吗,我是托鲁兄的福了。”

鲁冰花一听这话脸上立刻阴天转晴。

南烛再顺势丢了个小枣给他,鲁冰花一咬:“哟,真甜!”真是甜到心里去了。“你这人真是没心没肺不知道计较,做生意的话亏不死你。不过,我怎么就觉得跟你在一块这么开心吶?”鲁冰花道。

南烛认真地想了想道:“大概我还没皮没脸。”

鲁冰花觉得也是。

正说笑着,厨帐的门帘被人打起,一个背着大箱子的书生先钻了进来,不是别人正是杜若。“咦,是你!”鲁冰花有些惊讶。

杜若微微一笑,这个人显然已经有些疲惫,但是笑起来时仍然很有风度。他道:“有你们俩的地方就真正热闹,在门外就听见笑声了。”杜若心里想说的却是:营房里转了一下午,不是哭爹哭娘哭老婆孩子的就是愁眉苦脸的,不像这,这两人让人觉得整个心都轻松了不少。

“等等,呔!你你你是来看病的还是来打劫的?”鲁冰花本想客套几句却一不留神瞥见杜若摸出了几根明晃晃的长针,借着炉灶里的火光那叫一个熠熠生辉。鲁冰花被打劫怕了,立刻就手拿小脆瓜摆出了不伦不类的自卫架势。

也不想想,人家一个军医跑厨房里打劫什么,小脆瓜吗?

“对,你要干嘛?”南烛也问,“小脆瓜没有,红枣还有两颗。”

杜若给气笑了,他看上去像是抢红枣的?

“白中军要我来看看你的伤。”杜若说,“见你这有酒有火,想顺便淬淬针。”

“白中军?谁啊?”南烛一时没反应过来。

“沐王帐下红人,白阁老的二儿子,白及。他本来想自己跟我一块过来的,半路被沐王派人拖回去了。”杜若云淡风轻地说着,不过他既然使用了“拖”这个字眼,那当时的情景一定很惨烈壮观。

“哎哟喂,他什么意思,怎么又请大夫又关心的。咱跟他又不熟,他打的什么主意哪?”鲁冰花商人出身,立刻警觉。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杜若看着俩人,心道这俩人怎么就这么有趣呢?一个是一派天然带点邪气,一个是老奸巨猾偏生直肚肠。都是人间极品。杜若笑道:“鲁兄弟慧眼。他想要我给南小弟治治——治好了好打架。”

治好了,好打架?

鲁冰花一听眼睛都直了。“我勒个去啊!他有病啊!找人治病再打架他脑袋被驴踢过吧还是压根没长脑子啊?哎呦喂杜大夫,您得赶紧地给他治治才是正经,他绝对比我家小南南病得重多了!”鲁冰花道。

“小……南南。”杜若终于忍不住大笑。

此时此刻,在秦参军的帐篷里。

秦子敬正刚刚给一封信封上印泥。便有传报:“陈校尉到。”

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军人走了进来。瘦削身材眼神刚毅。他是秦家的家卫,对秦子敬忠心不二。

“下午说的事可打听到了?”秦子敬问。

陈校尉点头,回答道:“是。南家自南大公子出事后元气大伤,南家夫人也已过世。前段日子已经迁回清涟村。属下找到了一位给南家二少爷治过病的大夫,说南家二少爷的病非同小可,已有弥留之貌。或是今年秋,或是明年春,命在垂危。”

秦子敬微微摇了摇头——爹爹这是要干吗?分明把南家往绝路上逼啊。怪不得她会出现在这。爹爹的心啊,真是越来越猜不透了。

“属下回府时还遇见了老太爷,老太爷一切安好,说晋安郡主又遣人送来了人参,东西常见心意难得,老太爷说少爷与晋安郡主写信时多谢一句才好。”陈校尉道。

秦子敬冷笑一声,将刚刚封好的信摔在了案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