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 巫云真从梦中惊醒,翻身去看天外,外面仍是铺天盖地的黑, 一丝亮光也无。
她悄悄起身, 不想惊动师兄, 只披了单衣, 便起身走到窗前, 望着天外半圆的明月。
来人间已经有三月。
三月前,巫云真在麒麟岩山脚的镇子里走,偶然遇到了当年那个除妖的黑衣道士。几年来巫云真修炼仙法, 身上早已焕然一新,仙气想掩也掩不住。那道士一见巫云真, 大惊失色, 当下跪拜直呼大仙饶命, 当年有眼不识泰山云云。巫云真虽记恨他杀了倚歆,但逝者已矣, 终是放下成见,不再追究。小胡子道士连声感激,巫云真便问他人世间哪里有趣,道士将自己四处除妖的丰功伟绩歌颂一番,最后道:“要说有趣, 姑苏城近日有好几桩乐事, 大仙若是现在飞去住上三月, 便能赶上姑苏城里头的蚕花庙会、端午赛龙舟、七夕节等等。那里头新奇玩意儿挺多, 大仙虽未必看得上眼, 凑个趣倒也无妨。”
巫云真想了想,这日子实在无趣得紧, 于是决定前往姑苏城。
这一来,便已是三月过去。起初巫云真还有些感怀旧人旧事,后来慢慢想通了,便也开开心心地拉着麒云玩。还别说,这三个月确实是巫云真近年来最开心的时光。明晚便是留在姑苏城的最后一夜,也是人界的七夕节,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之期。
当年,牛郎织女因王母阻挠而被分隔在银河两端,从此只能遥遥相望。此情感动喜鹊神,答应在每年七月初七为他们搭鹊桥,实现一年一度的相会。世人为此美丽传说所感动,于是设七夕节
纪念。
听闻这个故事时,巫云真正在街边买布做衣裳,不知怎么的就失了神,好半天才回魂,对上麒云关切的眼神,不由歉意地笑笑。转过头,眼底却掩不住一丝苦涩,并且一发不可收拾,一下子失去了兴致。
那牛郎织女尚且有相会之期,自己与九幽却是此生此世无法见面,比起他们来,上天是否太过残忍?然而,纵使命运真的这样戏弄他们,难道他们也就只能认命地天各一方,此生再无相会的念想?
不是不埋怨。多少次,她恨自己只空有一个灵魂,只能依附于混沌如意珠才显出神形。有时她恨不得求师兄将珠子从她身上抽离,叫她不要再受如此煎熬。怎么都好,总有一个了断。像这样永远见不到面,还不如死了,或者忘了,从此无情无爱来得干脆。
此生唯一对不起的只有师兄。明知道那个温柔的男子始终一心一意回护她,却依旧伤他的心,惦记着要回九幽身边去。她何尝不知师兄便是全天下待她最好的人,但是爱了便是爱了,不爱便是不爱,她没办法强迫自己忘记九幽,重新开始一段感情。
她只有这小小的一颗心,一旦给了一个人,再无反悔的余地。
第二日黄昏降临时,巫云真早已戴上一个面具,拉着麒云跑上大街。七夕节这一日,许多地方会举办各式庙会,除了买一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也会准备一些特色玩意儿。比如今年庙会中热卖的面具,就为庙会平添了一丝神秘色彩。巫云真看着那些面具花花绿绿很是好看,且街上男女戴面具的不在少数,便也玩心大动,一早买了面具给师兄戴上。
庙会上好玩的很多,巫云真边走边看,每个摊子都停留一会,心中不由感叹人间有趣,比天庭不知强多少倍。难怪那些神仙老是惦记着私下凡间,那天庭自己揽不住人,还无端给下凡的神仙安罪,真真恬不知耻。
走着走着,突然听人大声道:“姑娘留步!”
她一回头,只见一个瞎眼老头子正站在路边,浑身脏兮兮的,手上举着一块同样脏兮兮的牌子,上书“算命”二字。
巫云真左右看了看,师兄不知何时已不见了,正想回身去找,突然听那瞎子又道:“姑娘!不妨让老夫算上一卦!”
“你叫我?”巫云真指了指自己鼻尖,左右望了望,并没有别人驻足停留。她犹豫片刻,终于走到那瞎子面前,好奇道:“你就是传说中江湖算卦的吧?你想替我算卦?”
“正是。姑娘,我看你命盘奇特,往日必遭遇过一番大风浪,如今风平浪静,你却依旧十分郁结,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巫云真大惊,早听人说过有个职业叫算卦,是那些号称半仙的骗子专门忽悠人的。如今看这乞丐似的瞎老头,说出来的话倒有几分可信?
“我还知道,你自小被收养,有过一个十分爱你的养母。后来又拜了师父,有一个十分宠爱你的师兄。最后你却情陷一个不能爱之人。总而言之,你的遭遇曲折离奇,可谓九死一生——嘿
嘿,我说的,是也不是?”
“对……”巫云真看他的眼神已经开始崇拜了。她好歹是神仙啊,人间的算卦人居然能知道她的命盘?实在太神奇了!
“姑娘,你不必崇拜我,也不用怀疑,我确实能看到你命盘上的所有事。”
“那你能看到将来吗?”
“当然。”乞丐老头嘿嘿一笑。
“那,我向你求一卦,我要知道我日后还能不能和他在一起。不,见面就可以了!”巫云真抱着一丝侥幸,明知这样的可能性是零,却不愿放弃最后的生机。可是若他说不能,她又该如何度过这漫长余生?
“那你出什么价钱?”乞丐贼贼一笑。
“啊?”巫云真一愣,显然没料到他有此一问。
那乞丐顿了顿,当下笑得爽朗:“哈哈!命由天定,天机不可泄露也!”
“呸!你刚才明明泄露过了!快给我说!”巫云真陡然变脸,凶神恶煞瞪着算命老头,若是逼急了,看样子很可能随时冲上去揍他。
“咳咳!”那老头抱头就跑,怎奈巫云真伸手了得,一把揪着他的衣服不放。
“咳咳,你这死丫头怎么还这德行!”老头子突然跳起来。
巫云真一怔,使劲瞪着那个老头,突然眼前亮光一闪,方才的脏老头竟瞬间换了一张脸孔,换了一身红袍,笑吟吟看着自己。
“师……师父!”惊喜过望,巫云真一把上前抱住久违的月老,没想到居然能在此时此地见到师父。她已不能再踏足天庭半步,原以为,是这辈子再见不到的了……
“云丫头,你个不省心的傻孩子!”月老慈爱的笑笑,他虽双目失明,却与从前一般开朗,甚至更加豁达。原本有些事,就是看见了还不如不看见的好。
“师父,你怎么会在这里?”巫云真仔细打量师父一番,看到他脏归脏,但还是那副老样子,当下放了心。
“你师父我还能干吗?自是撮合姻缘喽!”说着,月老手中化出红线,悄悄走向街边两个男女。那二人似乎根本看不见月老,只顾在那里吵架,那女子情绪有些失控,眼看就要泪洒当场。月老嘿嘿一笑,轻轻将红线绑在二人身上。刚一系上,那二人便立刻紧紧相拥在一起,发着誓不离不弃了。
“师父……你不是瞎了吗?”眼前这场合实在诡异,月老这个懒货,从来也没亲自干过活,牵红线这些事也是巫云真做惯的,如今他怎么对工作如此上心,乐颠颠跑人界来了?奇怪,实在是太奇怪了。
“死丫头,别提师父痛处不行吗?我眼睛瞎了,可耳朵又没聋,鼻子又没坏,你信不信,我一闻就能闻出谁与谁有情,谁与谁是一对。”
“……”呸,巫云真依旧腹诽。她猛然想到,师父别是行为不端,给赶下人界做地仙来了吧。真是可悲,到现在还不害臊地吹牛呢!
“你还别不信,我现在就闻见你身上的桃花气,所谓:桃花气,姻缘来,梨花气,姻缘散。师父我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算了,我信你好了……”才怪!
“哎,等会儿!你那桃花现在就来了——”月老突然神色紧张道。
“我呸!”叫你忽悠人!巫云真看月老越发疯癫了,也不再理他,丢下月老转身就走。
才走出几步,突然心口一痛,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拉扯住了她。巫云真皱皱眉,却没有在意,继续往前走。
谁知再仰起头,却瞬间愣在了原地。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她几步之外的地方,脸上戴了张和她一摸一样的面具。只见他身材颀长,器宇轩昂,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王者之气。至关键的是,那分明是她梦中描摹过千万次的身
影。
巫云真愣在当地,有些不信地闭上眼,再睁开眼,那人依旧里在原地,并不像幻像一般消失。她依旧是不信,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尖锐的疼痛蔓延至全身,证明并不是梦境。
似乎有千言万语想冲出口,巫云真向前迈了一步,却像是早已被抽空,连张唇的力气也没有。
突然间,有一大群人朝这里冲过来。她被人推搡,跌了好几部,好容易人潮过去,却惊觉自己面具已不知所踪。
本能低头找寻时,一双宽大的手突然牵起她的娇小的手,执在手中。她抬头,蓦地对上对方同样不加遮掩的脸。
那一刻,时光停止,岁月静好。
人生若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