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太太,是在11年前,出现在北望村里的。
“新的北望村”一向不欢迎外人,但因为是那管事的青年人亲自接待老太太的,所以村里人对待老太太的态度还算友好。
老人本来不想管这些事情,只想好好地看守好自己的坟墓,可老太太来北望村没过几天,就不知道被什么人从楼上推了下来,摔断了胳膊腿。青年人要召集全村人,让老太太认一下,谁是那个把老太太推下楼的罪魁祸首。
那也是老人第一次看到村里人的集会,第一次领略到,什么叫做集体的疯狂。
大家挥舞着拳头,用整齐划一的恶毒语言诅咒着那个推老太太下楼的人,老人挤在一群群情亢奋的人中间,像是一个异类。
他仰头看向坐在台子上的轮椅里的老太太,是一脸的迷茫与惊恐。
她怕是也没有想到,北望村这个看似安宁平和的地方,内里却是这样的混乱吧?
老人想劝老太太离开,可她和青年人的关系很亲近,自己也不敢随意靠近那个青年,只好看着老太太,一日一日憔悴下去,一日比一日像一只惊弓之鸟。
他感觉,自己每次和青年人接触时,自己的记忆就会被篡改几分,这样的感觉实在太让人惊悚了,于是,他宁肯做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瞎子聋子。
但是,在半年之后,他再见到老太太的时候,她的神情,就已经全变了。
她腿脚因为受过伤,走路不方便,她看到村里人时,就低着头匆匆地走过。怯生生的,但当村里人一跟她聊起她的“儿子”时,她就一扫萎靡的样子,兴高采烈地和村里人讨论起来。
因为好奇,老人也偷偷地凑上去听过几次。
老太太,好像已经完全把村里管事的青年人当成她的亲生儿子了,提起他的时候,声音里满是柔情的蜜意,但那时候,青年人好像有什么事情。总是十天八天不见人影,她就老是向村里人抱怨。
但那抱怨的话,也像是在撒娇一样。
老人看着老太太脸上那种神情。就像是看到了怀春的十八岁少女一样。
对此,他感到不寒而栗。
这个老太太因为和那青年人走得太近,已经全然改变了。
为了防止自己也会变成那样,他下意识地和这个老太太保持着距离。
其实,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后来,老太太干脆不出房门了。又过了一段时间,青年人突然向村里人宣布,要给老太太的房子周围建上一堵墙,要最豪华最气派的那种红砖墙。
就像执行青年人之前下达的每个指令一样,这个指令。村里人也都毫无疑问,兴致勃勃地着手去做了,而老人。也被青年人划归成了砌墙队的一员。
他不想得罪青年人和这些村里人,只好答应去给老太太砌墙。
因为这,他亲眼看到了对他来说难以接受的一幕。
在村里的几个老人忙忙碌碌地砌墙时,老太太和青年依偎在一起。
老人听到老太太说:
“你是我的儿子吗?是吗?”
青年微笑一下,语气温柔;
“当然是。我是你亲生的孩子,你小时候是在沙石镇的镇医院里生下我的。记得吗?”
老人默默地干着活,可他心里清楚,沙石镇里没有镇医院,只有几个小诊所。只有相邻的草时镇才有镇医院。
老太太却丝毫不对此提出疑问,她的口气很迷茫:
“我怎么不记得了呢……”
青年人的回答很平和:
“因为妈妈年纪大了嘛,记不清楚很正常。”
老太太便不再有疑问,伏在青年人的肩膀上,喃喃道:
“不要离开我……”
青年人揽住老太太的肩膀,温柔地回应:
“不会的。不过,妈妈,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我有两个孩子,想暂时寄养在您这里,可以吗?”
青年人的口吻带着一点撒娇,一点乞求,几乎完全没有悬念地,老太太就一口答应了下来,还十分虔诚地许诺说:
“我一定会对他们好的,谁让他们是你的孩子呢?”
青年人像是对待情人一样,刮了刮老太太皱纹遍布的鼻子,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如果他们要你死呢?”
这话听得正在干活的老人全身一凛,不自觉地就把目光对准了老太太。
和他一起干活的其他村里人,就好像压根没听见这些对话一样,只默默地干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
老人觉得,这事情太荒谬了。
之前,他还以为是老太太认了青年人当干儿子,可是,从两人的对话中,听得出来,老太太已经完全认定青年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了。
两个人的年龄差距,足足有三十年,这并不算是蹊跷,但老人记得,明明在进村的时候,老太太还说过,自己是个老绝户,没有孩子……
她居然这么快就被篡改了记忆?
老人愣愣地看着老太太,而老太太的回答,也叫他无比吃惊。
只见老太太甜蜜地倚在青年人的怀中,轻声说:
“我愿意。”
青年人满意地点点头,嘉奖似地抚摸了一把老太太花白的头发,然后,抬起头来,盯着看着老太太发呆的老人,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老人立刻触电似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继续干活。
在把一块红砖码好后,他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个老太太,也彻底沦陷在北望村里了。
之后,老太太的孙子孙女到了北望村。
再之后,老太太以及她的孙子孙女,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
老人这次讲述的故事,略有些虎头蛇尾了,关于老太太的孙子孙女,他好像不愿多提及。只匆匆讲了几句话,就一笔带过了。
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老人终于讲完了故事,安给他的那包烟,也被他抽尽了。
安其实有些担心,烟抽完了,老人也不欠自己什么了,他还会让自己来吗?
在和老人又默默地枯坐了一会儿后,安恭敬地立起来,说:
“今天我先走。谢谢您。”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老人不挽留她,也不说让她隔天晚上来的话。自己下一步就要去找老太太曾经住过的那幢房子。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第一次和老人见面时,就被老人带到那里去了。
搞不好,还能从里面找到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呢。
老人只是从鼻子里挤出了一个简单的“嗯”,就没再讲话了。
安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刚转身准备走,突然被老人从背后叫住了:
“姑娘,你是不是要去红房子?”
安知道,老人面上看上去疯疯癫癫邋里邋遢的,但是心里清楚得很,自己有什么心思是瞒不住他的。她索性回过头来。回答说:
“我会去的。”
老人叹了口气,说:
“非去不可?”
安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坚决:
“非去不可。”
“何必呢?”
安听得出来。老人的话里,满满地都是遗憾和劝告。
他似乎并不想让自己去红色大宅里查看究竟。
但是,想起第一次和老人见面时,他好像是有意带着自己去那里的。
为什么现在又不让她去了呢?
安想着,干脆问出了口:
“大爷。红色大宅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是不是和我有关?你为什么第一次带我去。现在却不让我去呢?”
大爷仍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默默地转身,朝自己住的茅草屋走去。
安目送着他佝偻的背影,心中突然翻涌出异常的感觉。
她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的背影……
大爷在钻入自己的茅草房前,突然回过头来,对安说:
“姑娘,你能先别去红房子吗?我再想想,明天晚上,你过来,我跟你说点别的。”
……
安遵守了约定,没去红房子调查。
第五个晚上,老人却好像完全忘记了红房子的事情,东拉西扯地讲了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安能明显感觉到,他是心不在焉的。
看来,老人是想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他有这个意识,但是欺骗的手段,未免还是显得拙劣了。
安也不想拆穿他,就移开了注视老人的视线,凝视起天空来。
她突然隐隐觉得,北望村的天空,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想到这儿,她不禁勾起了嘴角:
哪里的天空不都是一样的吗,怎么会出现似曾相识的天空?
老人讲得心不在焉,安听得也心不在焉,眼看着天又要亮了,老人索性闭了嘴。
安把望着天空的视线收回,盯着老人,露出了一个微笑:
“大爷,我觉得,我还有必要去红色大宅看一眼。”
老人一怔,面色顿时变得暗了几分。
安有些抱歉地冲老人点了点头,继续说:
“我无法做到不在意我的过去。对不起。”
老人把浑浊的眼睛闭上,眼周如同树皮一样的皮肤上下翕动了两下,慢慢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原状。
把眼睛睁开后,老人恢复了正常的神色,不过他看着安的眼神,多了几分悲哀与怜悯。
从他干燥皱缩的嘴唇里,慢慢地吐出一句话:
“明天晚上,你再来一趟。我最后有些话想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