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年,正月初一。
天子祭太庙,百姓们难得走出家门,逛庙会。
应天府内,被皇帝禁足的僧道,终于有了一天喘息的机会。
各大寺院,道观,开始热闹起来。
名山大寺,争夺着京城百姓的信仰。
报恩寺,灵谷寺等大寺院,人潮涌动。
传统大寺院热闹,皇帝的新宠龙翔集庆寺的人流也不弱,这座刚刚被改成天界寺的寺院,正好是修元史的场所。
相比起佛门的兴盛,道门的声势明显弱了许多。
那座未来叫朝天宫但此时还叫永寿宫道观,承担着和佛门争夺香火的重任。
不过道门势弱,朝天宫的香火明显也比不上兴盛的佛门。
今年扛鼎道门的寺院,却是城外一座小小的道观!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道观虽小,天师坐镇!
清心观早就荒废多年,平时庙会,老百姓也不会跑到这座小小的破道观。
可今年有了张正常就完全不一样了。
龙虎山张天师,传说中行走在人世间的真仙,此时却坐镇这座小小道观。
也不知是从何时得到消息的百姓,顿时涌向清心观。
早就习惯了清闲的等邓仲修,登时忙得晕头转向。
“真是龙虎山的天师?”
“大家快点,天师赐符了……”
信仰,在这个敬畏鬼神的时代,永远是最重要的事。
百姓们朴素的想法,都想获得神仙的保佑,求自己平安。
老张很多年没有亲自为百姓画符了,在元朝享受过荣华富贵的他,就算是在龙虎山上,面对上山求保佑的百姓,大多数也是让弟子代劳服务百姓。
但走过北地,亲自体验过人间疾苦的老张,对修行又有不同的理解。
他拿起多年不曾拿起的笔,就当着百姓的面画符。
这种亲民的形象,更让百姓们心服。
但张正常一个人,终究是力有不逮。
张宇初这个嫡传长子,也在父亲的带领下为百姓画“药王太上”符箓。
张宇初画着画着,恼羞成怒,他丢下手中的笔:
“爹,为什么我要在这里画符,可身为清心观观主的老弟却可以出去玩……?”
老张无可奈何,回头安慰张宇初:
“没办法,你弟弟一向对道门的东西不感兴趣,你让他帮忙他也帮不上忙!”
“谁说的,他画符可好了,而且这【药王太上息灾毒厄符】就是他自己设计的……”
张正常:……
娘的,那个不孝的逆子净会给自己出难题。
今年他亲自下场为百姓祈福,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老张敏锐的发现了药王太上的信仰市场。
张异为了推广种痘法造出一本经书《太上说微观世界妙法真经》,因为消除天花的缘故,太上信仰莫名其妙火起来。
而且以龙虎山本身都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那就是药王太上这个民间信仰大行其道。
太上为三清,为道门至高神之一。
但从民间信仰的角度来看,一个神祇是否能流行开来,和它在宗教中的地位其实并无太大的关系。
佛门教主释迦声名不显,弥陀信仰却大行其道。
观音、准提……
这些菩萨也并非教门之内的最高。
就如道门之中,三清虽然有人信仰,玉帝也是道门神仙中的高位。
但反而是许多小神祇深得百姓喜爱。
太上被百姓赋予药王的属性,称为药王太上。
这股风潮已经直逼弥陀和准提……
这是道门自前朝那场佛道大论战以来,第一次看到能在民间反超佛门的趋势。
身为龙虎山的掌教,药王太上的始作俑者之一。
张正常决心抓住此次机会,如果能把握好,他就是道门的中兴之主。
不过未来的道门中兴之主,龙虎山大真人老张,却奈何不得自己的儿子。
张异在龙虎山的地位,早就随着他的表现,逐渐变得不一样。
他并不需要一个天师位去证明自己,也事实上被老张放在跟他平起平坐的地位。
所以人家当甩手掌柜,老张也奈何不了张异。
面对张宇初的委屈,老张悠悠道:
“我收拾不了你弟弟,但揍伱还是可以的……”
张宇初:……
得,这就是个欺善怕恶的世界,张宇初小小年纪,已经体会到世界的恶。
而造成这一个小小家庭矛盾的始作俑者,张异一身道服,正带着小孟瑶和张宇清,走在大天界寺的地头。
他一个道士跑来天界寺,让周围的百姓纷纷侧目。
这家伙不是来砸场子的吧?
不过张异并没有在意周围的目光,他只是单纯的想要过年放松放松罢了。
清心观虽然有老张坐镇,可庙会这东西还是来大寺院好玩。
小张异带着弟弟妹妹们,玩得十分尽兴。
“你们小心点!”
陪着张异她们过来的,是李氏和张夫人。
张异带着两个弟弟妹妹,都快跑的没影了。
“小地主哥哥,这座寺院比咱们道观大多了!”
孟瑶从小到大,却没去过这么热闹的地方,她拉着张异的手,指着寺院兴奋不已。
张异轻笑,那是自然。
天界寺作为未来南京的三大寺院之一,哪是清心观能比?
去年朱皇帝给它改名之后,也让主持命慧昙,管理全国佛教。
这是妥妥的天下大明天下第一大寺!
在张异的印象中,天界寺有两件事很有名。
第一件事是皇帝今年会正式将此地作为修《元史》所在之地。
第二件事是这是未来朱棣造反成功后,妖僧姚广孝的居住之地。
走在天界寺,张异仿佛见证了历史千年的变迁。
但他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寺院中,究竟有多耀眼。
“能随意行走,怕不是正一道那些火居道人!
公然来天界寺,怕不是要惹事!
走吧,将他请出去,莫辱了佛门清净!”
张异本身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份的问题,他只是单纯地想带身边人出来走走。
只是他的存在,确实碍了别人的眼。
有位和尚将张异看在眼中,却吩咐身边的僧人,去将人请出去。
他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去了天界寺的后院。
初一,皇帝祭太庙,百官相随。
但大明官员的女眷,却多来天界寺上香。
作为明朝第一寺,主持命慧昙其中一项应酬,就是为这些贵妇人答疑解惑,开解前程。
“是,主持!”
吩咐的人,自然是天界寺主持慧昙,他只当张异是寻常道士,说完便走了。
只是得了他命令的僧人,却径自走向张异,大声呵斥:
“那道士,你赶紧去处,莫子啊这里污了佛门的清净……”
对方的声音极大,张异回头,周围的香客也回了头。
“这位师父是说我吗?”
见那和尚如临大敌瞪着自己,张异莞尔一笑。
他倒是不打算惹事,毕竟大过年的,谁都不想晦气。
且感受到僧人莫名其妙的敌意,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对,他赶紧朝着小孟瑶招呼:
“梦瑶,我们回去了!
小弟呢?”
张异在人群中寻找张宇清的身影,却见弟弟随着人流,也去大雄宝殿凑热闹去。
他朝着僧人点了个头,指着大雄宝殿,就要去将弟弟拉出来。
那僧人不耐烦,走过来一把推着两人。
小孟瑶瞬间被推倒,在地上哭了起来。
“让你们赶紧出去,还站在这里不走,找打?”
僧人见二人不过是个小孩,作势欲打!
对方抬起脚,就要给张异一脚。
张异马上不乐意了,合着自己走慢点都不行?
那僧人过来推他,气力很大,远不是一个七岁的小孩能应对。
不过他终究和离青陌学过几手,虽然气力比不过,不代表张异会吃亏。
他随手一拳,打在坤上。
和尚捂着裤裆,大声惨叫起来。
诺大的天界寺,一时间寂静无声。
旋即,其他和尚仿佛斗牛一般,朝着张异冲过来。
“你个小道士敢在天界寺闹事?”
“哪里来的小杂毛!”
张异也没想到,自己只是来玩一下,大过年的居然摊上这种事?
冲过来的和尚起码有十几人。
小孟瑶直接吓哭了,张异将她护在身后。
他面沉如水,如果这些和尚要动手打人,他就要动武器了。
在这个低武世界,七岁小孩儿的体力是不可能比得上成年男子,唯有武器,才能拉近距离。
可是,要是如此的话,大概就要见血了。
张异世出来玩的,可不是有心闹事!
“住手!”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还是惊扰到了刚才进去的主持慧昙。
他推开人群走过来,皱着眉头:
“佛门之地,如何能行动武之事?”
那些僧人们气不过,指着张异道:
“这个妖道不但来挑衅,却还打人!”
张异闻言笑了,却不答话,他想看看这位主持怎么说?
“小施主,这里毕竟是佛门的地界,不知道您在那座仙山修行,为什么要来闹事?”
张异呵呵笑,指着那座大雄宝殿问:
“这佛门,可是普度众生?”
“是!”
“那贫道是不是众生数?”
“是!”
“那为何贫道站在这里,又不惹事?却被你天界寺的和尚驱赶?”
慧昙被张异一席话给问的哑口无言。
有些事情是无法放在台面上说的。
道理是道理,人情是人情。
佛门和道门争斗了千年,彼此互别苗头,但也不至于说谁看谁不顺眼?
很多名僧和高道,成为至交好友的也不在少数。
但慧昙看张异不顺眼,却有别的原因。
这大明开朝之后,皇帝禁绝僧道,却是因为龙虎山而起。
皇帝夺了龙虎山的天师位,也从道教开始收拾佛道二门。
张正常也算是佛道二门咬牙切齿,颇不待见的扫把星。
可这扫把星回马一枪,居然又得了皇帝的宠幸,还在禁绝僧道的事情上撕开一道裂口。
所以,天下僧道就颇为眼红的看着龙虎山这个始作俑者,将大家关进道观之后,又大摇大摆地在街头行走。
这等特权,早就让同行们眼红了,他今天还大摇大摆来天界寺旅游?
欺负人不带这么欺负的。
慧昙不喜张异,让人将他请出去,也是出于这阴暗的小心思。
可此事如何能与外界说得?
“师父,您别听这妖道妖言惑众,他就是故意来找事!”
那被打的僧人站起来,指着张异叫唤。
张欣见这架打不起来了,也放松心情。
“贫道家人来京,贫道本意只是带着家人过来玩玩而已。只是贫道没想到,这佛门的分别心如此之重。
算了,大过年的贫道也不想扫了大家的性质。
你,道歉!
贫道转身就走!”
“想让我们道歉,就凭你?”
周围的僧人见张异如此嚣张,也不乐意了。
张异道:“无故侮辱我是妖道,又打伤我妹妹,难道就一点说法都没有?”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眼见事情越閙越大,慧昙眉头紧锁。
他没想到自己随意驱赶一个小道士,居然会惹出这么多麻烦?
他不打算道歉,如果换成别的时候,这个歉他无所谓。 Wшw .тт kan .¢O
但现在的局势,明显已经被人架在火伤烤了,他不直接回答张异,而是问:
“你家大人呢?”
张异讽刺:
“这位大师应该是慧昙大师吧,怎么众生平等,这是非评定,佛门也讲究以势压人?”
张异的牙尖嘴利,让慧昙有些招架不住。
此时,有人喊道:
“张家哥哥!”
“这不是小真人?”
徐家母女三人,随同一些妇人走出来,见着张异徐家丫头大喊道。
慧昙闻言,神色大变。
他瞬间知道眼前的小道士是谁了?
京城能让徐家小姐喊哥哥的,整个应天府只有一人。
给宰相起外号,害工部血流成河的那位张家次子,龙虎山嫡传……
“宗能……给这位道长道歉!”
慧昙瞬间改变自己的态度,逼着刚才的和尚道歉。
“主持!”
“是非对错,你当贫僧真的看不出来,道歉!”
僧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走过去对张异鞠躬:
“阿弥陀佛,贫僧道歉!”
张异得了面子,呵呵一笑。
“今日这天界寺,倒是不虚此行!
妹妹,走……”
张异远远朝着徐家母女打了个招呼,拉上张宇清,转身去找自己的母亲去了。
“苦海无边,佛度有钱人呀!”
慧昙闻得这句话,登时脸色大变。
他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