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下午柴静欢没有课,她收拾了桌子便去睡了一觉,这一觉很沉,如果不是在手机里定了闹铃,只怕会错过时间。

这几年她做过不少恶梦,现在终于开始不做了,她总觉得自己的手已经在发抖,到底是积蓄的痛苦还是已经演变成的兴奋,她不知道。

有些人欠了债却还不知道,依然美美的生活着。这就是人生的残忍,你自有你的绝望,他自有他的幸福。

可是他的幸福,却是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的。醒来后的柴静欢轻轻抚摸着那玻璃的一角,铅色是会褪的,而恨不会。

取下窗台上已经干了的衣服,那上面带有阳光的味道。这种味道贴在身上,应该会有一种腐蚀的力量,而已经无所谓了,在失去所有后,柴静欢已经不介意下地狱。

打开花洒,柴静欢脱下了身上的衣服开始洗澡。

这具身体是完整的,她守着自己的心,立着无比坚固的盾来守着,然后直到今天。听说女人是否是处子之身,经历过□□的人是能看出来的,那种本质的体味也是可以察觉的,柴静欢知道自己站在那儿就将是一副最好的诱饵。她的手慢慢的抚过自己修长的脖子,她无法算计自己的命,但是大动脉在哪,她很清楚。为了达到目的,也许另一只手也会停在这儿。柴静欢望着迷蒙的镜子,明明看不清自己,但还是死死地瞪着,她只要稍稍一联想,腹内就开始恶心,最终她趴在马桶上,呕吐了个干净。

吐完后,柴静欢继续洗澡,沐浴乳是很香的,甚至穿了衣服还可以保持很久。她没有买香水,嫌腻,而自己整个人已经很腻了。

天气已临近十一月,头发干得还是很快的,柴静欢从卧室的矮柜里抽出一个装饰盒,那里面排了十余支发簪。有是木质的、银质的,也有不锈钢的。不锈钢的价格最低廉,但是却最坚硬,不像其他质地的,已经被她弄断了很多根。柴静欢的手在那支不锈钢的发簪上徘徊了一下,可是冷静一想,还是选了支银质的,它的上面镶着一朵玉琢的花,一见就能惹人怜爱。

取过发簪,在脑后轻松地盘了一个发型,有些松散,垂下不被束缚的几缕,看起来比较妩媚。这时她已经穿好了衣服,今天她不走清纯路线,而是成熟的,所以选的衣服也是成熟的,她自认为一双小腿还算漂亮,裙线半遮膝盖,一切刚好。

取出化妆盒,对着镜子开始仔细地描画着,柴静欢也能慢慢地感觉到镜子里的自己不似自己。她将镜子猛地盖在桌子上,然后平静了下心情,才继续化妆。

如此,便完成了她的准备。

六点十分,方颐的电话打了进来。

“柴静欢,我有很多话要问你。”

“在哪里吃饭?”

“秦老师有事不会来。”

“……”

“唉,我骗你的,他答应了会来的。”

“方颐,如果你想知道,我以后告诉你。”

“以后?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总之不是现在。”

“那好吧,你来,我来告诉你以前的事。”

“……”

二十分钟后,柴静欢到了方颐所在的饭庄。

方颐一看到柴静欢,就瞪着她说:“你若说你回来跟秦老师一点关系都没,我就把我的头砍下来给你当球踢。”

柴静欢小心地抚着裙角落坐,然后失笑:“我从来不会踢球,小心一脚踢到北极去了。”

“我宁愿你现在把我发配到北极去。”方颐按着太阳穴说。她给秦之岭打电话说出来吃个饭,他开始是说今天晚上要去学校没有时间,于是她一不小心说了句柴静欢也会来,结果人家就同意了。

这里面没鬼?没鬼就没有阎王殿了!

现在,看着柴静欢明显是经心打扮而来,方颐气都泄光了。

“你跟秦之岭说的是几点?”柴静欢不理会她的话,问她。

“七点钟,”方颐叹口气,“你都直呼其名了?”

柴静欢知道方颐在想什么,一时也没有点破:“说吧,你要告诉我以前的什么事?”

方颐再次叹气,说了起来。

那年高二,柴静欢全家在一夜之间搬离了这个城市,而没有任何人知道为什么。仿佛是刻意隐藏下来的,也不知道是有什么隐情,就连班主任秦之岭也不知道原因。因为方颐和柴静欢是从初中就在一个班的同学,可以说是全班离柴静欢最近关系也最好的人,所以当秦之岭发现柴静欢一个上午没来上课后,就找到了她问情况。

方颐也是中午去柴静欢家才知道这里已经没人住了,听说房子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出得手,价格便宜,理由不知。

下午到学校后秦之岭已经在找她,她把情况说了一下,没想到秦之岭的脸色就变了。现在想想很可疑,可是当时,天真的自己只以为是秦之岭担心那个乖乖学生,毕竟柴静欢是他教的语文的科代表,成绩也一直很好,是重点培养的对象。任何老师能亲手培养出几个高材生都是很自豪的事,方颐一直以为秦之岭的变脸是因为这个。

然后,一天、两天,柴静欢都没有任何消息。秦之岭告诉方颐,柴静欢的学生档案已经被悄悄抽走了,显然她离开庆中离开这个城市绝不是突然的。可是秦之岭也没有太多的身份去问学校问校长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他只是反复叮嘱方颐如果柴静欢跟她有联系,就一定要告诉他。

方颐一直觉得柴静欢欠自己一个解释,所以同样,也欠秦之岭这个班主任的,毕竟他待柴静欢真的不错。可是,那个欠了解释的人从此杳无音讯,直到现在……

“就这些?”听完了方颐的话,柴静欢平静地问。

“就这些,”方颐瞪眼,“还不够吗?”

“够了。”柴静欢微微一笑,“很是够了。”她拿出电话拨通了秦之岭的号码,在得知他正从学校里出来后,柴静欢挂了电话,仍然笑着对方颐说,“我希望他在来的路上被车撞死。”

方颐一惊。

“姨,你已经听不懂玩笑话了。”柴静欢像是有些可怜地看着方颐。

方颐有些离奇愤怒了,为的是柴静欢这般阴阳古怪的表现:“你这是玩笑话吗?柴静欢,你到底在想什么?”

柴静欢沉默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说:“他怎么能结婚呢?在你们毕业后,他居然就结婚了,还生了孩子,凭什么?”

“凭什么?”方颐开始冷笑,“我们毕业的时候秦老师年近三十,男大当婚,不是很正常吗?”

柴静欢迎着她的目光,声音比她还冷:“你帮他?”

“我帮你!”方颐松下口气,“问题是怎么帮?你像个蚌壳一样不张口,把你强行撕开了我怕更是伤害你。”

“你看着吧,”柴静欢轻吸一口气,“看着就好,我求你了。”

“我真是拿你没办法。”方颐摇头,有些苦涩,但她很快打起精神,“不过你也是了解我的,如果真有什么事发生,我不会坐视不管的。”

柴静欢笑:“所以说,姨还是爱管闲事。”

一会儿之后,秦之岭到了。

方颐基于礼貌,起身迎接了一下,而柴静欢则是很矜持地坐在那,没看他一眼。

方颐坐到了柴静欢的这边,秦之岭坐在了她们对面。他看着柴静欢,心中突然有些了悟。这……应该是个不一样的夜晚吧。

菜很快就上了,方颐慢慢发现,这顿饭吃得比上次还要困难。她知道秦之岭今天晚上主要是来见柴静欢的,她知道他们大概是有些话要说,方颐心里挣扎了很久,终于还是开了口:“我有点事,要……”

“不行不行!”

方颐愣住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秦之岭打断了,并且他的反应是那么的大,这实在令她没有料到。

柴静欢扬开唇角,笑了。还真是虚伪,她的眼里这样说。

秦之岭低了低头,没有说话,然后如常的吃菜。这个城市不算很小,但是遇上熟人的机率不是没有,如果方颐借故走了,只剩他和柴静欢,实在过于招摇。

方颐见不能走了,便只好继续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总之这个饭吃的,那叫一个难以下咽。

吃完了饭后,柴静欢说,我们去唱唱歌吧。

方颐继续有种见了鬼的感觉,这一把年纪了,哪还有激情唱歌啊——其实她也不过二十几岁,只是被当下的情形搅得心有点乱。而她这个局外人都如此,遑论当事人。这样还一起去唱歌,还真是说不出的诡异呀。

可是当方颐看到秦之岭又点了头之后,方颐已经很明白他们的意思了。

这个饭结帐的时候,是秦之岭抢着给的钱。临走之前,方颐和柴静欢去了趟洗手间,秦之岭看到柴静欢缓缓起身,举手抬足都有一股妙曼的风情。

洗手间里,方颐将柴静欢堵在那儿:“待会儿会有什么状况,你先给我提个醒行不行?”

柴静欢补着妆的样子像个即将要上战场的士兵,她瞟了方颐一眼:“找个机会溜了,回家带宝宝就对了。”

方颐绝望的发现事情都朝自己猜想的那个深渊滑去,她急忙忙的抱住柴静欢的手:“柴静欢,天涯何处无芳草,他已经结婚死会,不值得你这样。”

方颐这一抱,一笔口红便歪掉了,柴静欢瞧着镜子里那笔像血一样的东西,冷冷地在心底笑了。可是表面上她还是很平静地抽出纸巾抹去那笔口红印,然后安慰方颐:“我只是不甘心,我今天不会怎么样的,你放心吧。”

方颐急得直跺脚,恰好这时又有人走了进来,她便不好再说什么。等了一会儿,柴静欢终于补好了妆,然后对着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走吧。”

晚上七点,华灯初上,这个城市里有一条街基本上都是歌厅,她们随便找了一家要了个小包厢。

方颐一进去就一口气点了二十几首歌,然后亮着嗓子唱了几句,便把话筒往旁边一搁,对坐在沙发里的两个人说:“我要走了。”

秦之岭点了点头,对着方颐他还是有些复杂的,眼神也有些闪躲。他不知道方颐知道了哪些事情,或者方颐是比他还要明白。

“我送送你。”柴静欢起身拉着方颐到了门外。

“对不起。”

方颐沉默地看着跟她说这三个字的柴静欢。

“好像利用了你一样,其实不是的,”柴静欢低声说,“我只是需要一些勇气。”

“你会想到利用我,我已经很高兴了。”方颐笑得比较难看,“我只是觉得让你们好好谈谈应该是有必要的,看起来你们虽然在一个学校,也好像没有太多交集。他怕不方便,刚才很明显了。”

“对啊,”柴静欢点头,“我只是想跟他聊聊。”

“聊完以后也许你会发现你的坚持是错误的,及早回头,即使你再离开这里,我也高兴。”方颐咬牙,“要不然的话,你这样任性,该多伤害叔叔阿姨的心,她们肯定不希望你做第三者……我总觉得他们一定会回来找我,然后指着我的鼻子骂得狗血淋头。”是的,在她的印象中,柴静欢的父母对女儿管教得极严,难道柴静欢这些年都处在叛逆期?

“是吗?”歌厅的光线都很暗,有旋转的灯打着靡靡的花晕。柴静欢的悲伤掩藏在这容易令人产生错觉的花晕里,反而很不易发觉,“他们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要记得通知我,”她竭尽全力地令自己的声音不致于太荒凉,“因为我也很久没有看到他们了。”

“柴静欢……”方颐也很悲哀,“你就这么爱他,愿意为他背叛一切?”

“你快走吧。”柴静欢靠着墙说。

方颐跺了跺脚,转身走了。

柴静欢转身头抵着墙,在周围地动山摇的低音炮的震憾中,她的嘴里痛苦地逸出两个字:“爸……妈……”

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柴静欢换上另一副面孔进了门。

门里只剩下两个人了,两个都是知情人,就没有必要再伪装什么。柴静欢与秦之岭面对面地坐着,音响里的声音已经调小了很多,不知道在放什么歌,那不是重点,而歌声衬着两个人的对话显得很滑稽。他们的对话犹如排练过,问与答之间没有半点的空隙,似是双方都期待已久的画面,在心中设想已久。

“你为什么回来?”

“你为什么结婚了?”

“我结婚你很愤怒吗?”

“我回来你很难受吗?”

“我怎么不难受,你一下子凭空消失,一下子突然又冒出来。”

“我消失还不是因为你,冒出来也一样。”

“我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那年你消失了?”

“我也不明白,明明是老师的你,怎么会发昏到向我这个学生写情书。”

“我能等你长大,我承认我那时有些昏了头。”

“你不知道纸上的文字会成为最好的证据吗?我爸妈看到了。”

对话进行到这,两个人同时停了下来。

柴静欢是因为愤怒,“昏了头”三个字的后果是何其惨重。

秦之岭是被吓到了,他没想到自己写的东西会被她爸妈发现。柴静欢点了这一句,后面的事似乎就能想通了。

过了一会儿,柴静欢的声音有些机械般响起:“告你骚扰学生,对我不利;放任不管,那是纵容你,还是对我不利,所以我们全家静悄悄地搬走了。”

“我不是骚扰你,”秦之岭有些难堪,“我是真的喜欢你。”

师生恋,从来都存在,秦之岭以为自己也可以培养出一个爱人,成就一段风花雪月的浪漫。可是他没有想到会无疾而终。那时他也很伤神,他只是没想过柴静欢的爸妈可以那么迅速的做出决断,他一直以为柴静欢是应该有些喜欢他的,因为他们走得很近,她看着自己的目光总是令自己激动,使他头脑发热的下了那个决心。

本来是想慢慢来的,本来以为柴静欢会视此为秘密的,本来……

可惜本来都是不存在的假设。

当他反省自己可能做错的时候,佳人已经消失得没有踪影,于是他找了一段时间后居然开始庆幸,然后在极快的时间内结了婚。

他现在一直在想,浪漫不是每个人都承受得起的,平静一点也许比较好。

只是这种平静被柴静欢的出现打破了。

“你为什么回来?”

“你为什么总问我这个问题,你其实想问的不是这句话吧?”

“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也有些喜欢我?”

“那很重要吗?你现在已经结婚了。”

“对……我们没可能了。”

“那么我放弃了一切,回到这里,你只打算告诉我我们没可能吗?”

“你想怎么样?”

“你离婚,跟我走。”

柴静欢的这六个字将秦之岭震住了。她的眼神是那么亮,简直刺痛了他。他有些不敢相信,曾经那个乖乖女学生,现在竟然变得如此偏激。

“我连孩子都有了。”

“你放弃,跟我走。”

秦之岭的头无力地垂下,他拿下眼镜,摆弄了一会儿。

“所以说,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柴静欢的声音充满了轻蔑,堵得秦之岭仍然没有说话。世界那么大,人与人的关系突然就这么小,难道再次重逢真的可以有什么故事?已经生活的太平稳的他实在不敢去深想。

“我今天要说的就是这些,我给你一些时间考虑,不过我不会等太久。”柴静欢说完这句便起身:“我走了。”

在即将出门的时候,柴静欢又说:“除了面对你合法的妻子,我想你应该能够抽一些时间来陪陪我这个旧人,下个星期三的午夜场有场很好看的电影,记得去买票,秦老师。”

秦之岭眼光复杂地看着那扇华丽的门关上,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墙内墙外的困扰,可是不可否认的,柴静欢的略微强势,竟能让他感到快乐。当年喜欢上她是诸多的不经意的累积,如今如果要再次承受这种相思,却比当年更有腐蚀性,也许是种恶毒的相思……

走出了歌厅的柴静欢发现自己的背湿透了,但她不敢松软下自己的脊背,她怕身后的哪一扇窗中会有他的那双眼睛。转过了街角,看到有公共电话亭,她□□准备好的卡,拨通了准备好的号码。

“下个星期三的晚上十点半,电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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