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经过一夜的休整,柴静欢觉得自己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于是第二天还是坚持去铅球场上记分。

这一天的肖凛也没有项目,倒是比第一天要忙了一些。

其实她仍然很想陪在柴静欢身边,不过程嫡是不会让她闲着的,总之操场上到处可以看到她俩的身影。

从前天到昨天再到今天,柴静欢的心情已经稍微平和了一些,不过这毕竟是种假象,也不是她的最终目的。

傍晚,柴静欢接到方颐的电话。

接到电话之前,柴静欢正和肖凛程嫡她们在一起。

学校门前的夜宵品种丰富,且胜在物美价廉,所以昨晚那一百块钱并没有花完,肖凛拿着剩下的钱想要继续豪气一把,于是约了几个较好的伙伴一起出去吃饭。

柴静欢也在受邀之中,不过她当然不会让肖凛付钱。本着请客的想法,她也找人去叫了昨天送自己去校医室的傅明尘,因为她记得那个男生似乎还有话跟她说。她知道自己不算个好老师,但至少这个时候不应该让学生失望。

不过出乎她预料的是傅明尘并没有答应来。

就在去吃饭的路上,柴静欢接到方颐的电话。

“你在哪?”

柴静欢稍微走开一些:“在去吃饭的路上。”

“现在能过来吗?”方颐立即就说,“我有事跟你说。”

前面的肖凛走在几个人中间,笑得很欢,柴静欢压低了一些声音:“很急么,吃完了饭再来,行不行?”

“很急,”方颐回答得很干脆,“秦老师给我打电话了。”

柴静欢站住了,她看着肖凛的背影,在肖凛心灵感应一般回过头来的时候说:“你说吧,在哪里,我马上过来。”

肖凛回头看到柴静欢在听电话,她正看着自己,却面无表情。

“我马上过去。”柴静欢收了线,然后走向也在原地等着她的肖凛:“我现在有点事,不能和你们吃饭了。”她从包里拿出两百块钱,“你们好好玩吧。”

肖凛没有伸手接钱,只是看着她。

“拿着吧,玩得尽兴些。”柴静欢的声音依然平淡。

肖凛慢腾腾地接过钱:“你今晚回哪边住?”

“再看吧,”柴静欢没有再看她,“我走了。”

“唉,柴老师不去吗?”程嫡看到柴静欢拦了辆出租车,便走过来问还站在那的肖凛。

“嗯,她有事呢。”肖凛漫不经心地应了句,心却跟着离开的人飞了。

坐在出租车里的柴静欢闭上了眼睛,她现在,暂时什么也不愿去想。

方颐把柴静欢约在了自己的家里。

柴静欢一到,便知道这里被方颐清场了。

没有小孩的哭声,但四处留下小孩的痕迹,浓浓的奶香,尿床的微腥味……那就是生命。

方颐把柴静欢领到了饭桌前:“还有些菜,你吃吧,我已经吃过了。”

“不吃了,”柴静欢推开菜,说,“我怕等会儿吐出来。”

“柴静欢……”方颐愣愣地看着对面这个依然面色温柔的女人,她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吗?

或者她脸上的温柔,只因为存在于自己的记忆里,所以每次看到她,总是先入为主的认为她还是那样。所以说重逢的最初,自己说了句多么傻的话,不见几年,怎么可能没有变。

方颐也很苦恼,因为她知道了一件事。

“说吧,”柴静欢看着方颐,“他打电话给你,然后呢?”

“他没有跟我说得很详细,”方颐叹气,“他只是让我劝劝你。”

“哦?”柴静欢等着。

“他说……”方颐吸了口气,“你们有缘无份。他说他对不起你。”

柴静欢没有说话。

“你把他带到宾馆,然后又告诉她的妻子,可是并没有捉奸在床的戏码发生,”方颐问,“为什么?”

柴静欢摊开手:“加上她妻子也只有三个人,没有一个是观众,这不是我要的效果。”

方颐皱眉:“你的目的难道不就是逼他表态吗?”

“是的。”柴静欢点了点头。

“那他已经表态了。”方颐咬牙,“静欢,我是外人,无权发表什么看法,就说说目前我知道的吧。秦老师跟着师母回她娘家了,自然是去请罪了。师母那边的人据说想要找你的麻烦,但被秦老师苦苦挡住了。”

“我刚才还没有说完,”柴静欢等她说完后才静静接话,“除了逼他表态,我还要他出丑。”

“为什么……”方颐想不明白,“他不想伤害你,他也很痛苦,电话里面……还哭了……”

“哭?”柴静欢冷笑,“那算什么?”

“静欢,”方颐很不懂了,“你真的爱秦老师吗?为什么我觉得你的表现很不寻常。”

“真失望,”柴静欢撑起一肘在桌上,看起来像是有些淡淡的苦恼,“我还以为他的太太会闹到学校,害我好等。”

一阵冷汗冒了出来,方颐有些急了,竟嚷了起来:“柴静欢……你不怕身败名裂吗?如果师母闹到学校,也只会把你和秦老师逼上绝路啊。”

柴静欢微微低着头,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要让他身败名裂。”

“什……么?”方颐呆了。

“或者你能习惯其他的词,”柴静欢清晰地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柴静欢!”方颐“蹭”地一声站了起来,伸手拍掉了支撑着说着莫明其妙的话的女人的手。

柴静欢也站了起来,速度不比方颐慢,她眼中的恨意,已经再遮掩不住:“我无数次的诅咒他吃饭最好被噎死、出门最好被撞死、游泳的时候被淹死,”她喘着气,“无论我的眼前看到什么我都希望是他的死因。可是,他还活着,所以我回来了。”

方颐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她被柴静欢语言里恶毒的诅咒给震惊了。

“如果他不能死于意外,我至少不能让他活得太自在,”柴静欢的周身寒意迸发,“他怎么能活得这样平静?”她的手放在了胸前,那里有心脏的跳动,是活着的证明。

可是,她至爱的人的心跳,永远地停止了,呼吸,永远地停止了。

永别人世。

轸念如潮,汹涌而至,柴静欢再不能冷静,泪如泉涌。

至此,方颐终于有了一些明白。

柴静欢并不像秦老师所说的那样,只是一个为爱而有些不择手段,过于迫切的女人。

她还有心事,似是无穷尽的苦痛。她在哭,很伤心,却无声的,仿佛是一种习惯的表达方式。

“静欢。”方颐转过桌子,拉着柴静欢的手走到客厅里,然后坐下,她低柔的声音有些安抚的作用,“说吧,你的故事,还有你做这一切的理由。”

柴静欢还在流泪,她抓住方颐的手,握得方颐直直生痛也不敢放开。

“我没想到他会打电话给你,”柴静欢痛哭之余依然呵呵笑了,却尽是嘲讽的,“那个懦弱的男人。”

这一回方颐没有再反驳。

“我不爱他。从来不爱他。我憎恨他。”

这三句话,很短,却很明白。但方颐依然不懂。而柴静欢接下来的这句话无疑是个重磅炸弹,将她从坐椅里直接炸得跳了起来。

“我爸妈,已经去世了。”

“什么……”方颐惊喘着,不可置信。

“那年我们全家是一夜之间搬离了这里,你是知道的。”柴静欢等方颐慌乱地点了头,才继续说,“那天晚上……车子开到高速公路上的时候……”柴静欢觉得声音被只无形的手给掐在了嗓子里。她捂着自己的喉咙处,痛苦地张着口,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侧擦过来的货车,视线的拥挤与颠倒,尖锐的磨擦声,疼痛,满地的鲜血,如渊绝望……

这就是那个夜晚给她带来的全部。

血色的月亮,凄厉的救护车的笛鸣,渐斩冰冷的躯体和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缓缓闭上的眼睛……

为什么,死去的是她的爸妈,而不是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柴静欢抱着自己的头,痛苦地□着,一头栽倒在地上。

噩梦一般的记忆再次浮现的时候,她真希望自己闭上眼睛可以追随到黄泉去,可是仿佛要刺穿头部的痛告诉她她还活着,还温热的身体,还跳动的呼吸。

这是讽刺,是极至的痛苦。

“静欢,静欢……”方颐彻底被柴静欢吓到了,她跪在柴静欢的身边,拍着她,“没事的,现在没事了,没事了!”

柴静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整个人还陷在震悚中无法自拔。

“没事了,没事了……”方颐反复地说着这三个字,除了这三个字,她已经不知道再说什么。她若是说错一个字,恐怕这个时候的柴静欢将昏死过去。

很久以后,柴静欢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松开的手划过地面时,带过长长的醒目的汗渍。方颐帮她脱掉了外衣,她现在是大汗淋漓。

“我没事了。”柴静欢拂着自己额前的乱发,试图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你吓到我了,”方颐也是哭得一塌糊涂,“你吓到我了!”

柴静欢仍然费力地喘着气,然后反过来安慰方颐:“姨,别害怕。最害怕的已经过去了。”

“告诉我吧,”方颐拉着她的手,依然流着眼泪,“别憋在心里了,那太痛苦了。”

“嗯。”柴静欢点点头,反应却是有些迟钝的。

“那天晚上,车子开到高速公路上的时候,后面一辆大货车想要超车,结果追尾撞了上来。我爸妈,都死了。”

“我妈——当场就死了。我爸送到医院的五个小时后,也死了。大出血啊,即使有紧急输血,也只让他多活了五个小时。”

“大货车的司机也死了。我们这辆车的司机被撞破了头缝了好多针,最奇怪的就是……”柴静欢的声音有些奇怪,“我居然没有什么大碍的活了下来。”

方颐看着两眼空洞的柴静欢,心痛之极。而那个空洞的人还在掏着自己本就一无所有的灵魂,“我想这一定是老天爷的惩罚。”

“不,”方颐摇头,哽咽着说,“是你爸妈的企望被老天爷听到了。”

“不对。”柴静欢也摇头,固执的,“这一定是惩罚。”

“静欢,”方颐怜惜地看着她,“你这几年……”

“活得还不错。”柴静欢微微一笑,“我们全家离开这里时,已经帮我找好了学校,我的成绩不错,你知道的,所以很容易就被人家收了。我们家卖了房子,所以我手上有些钱。我住在学校里,我很努力的学习,然后考大学。”

“慢慢的我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了。”柴静欢终于露出一个真心之致的笑靥,“为仇恨而活。”

“仇……恨……”方颐茫然了,然后她终于想起今天为什么会触碰到这场这阴阳两隔的悲恸。

“是秦之岭杀死了我父母。”柴静欢渐又露出那种让方颐感到不寒而栗的仇怨,“凭什么他杀死了人自己却可以娶妻生子和乐融融,我绝不原谅!”

“不,不对!”方颐抹着眼泪,振作起精神来,“静欢,不对的。”

柴静欢转眸盯着她。

方颐快速地在脑子里组织着语言。她有预感,柴静欢只是走错了路,并不是不可以救,她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叔叔阿姨是死于车祸,难道你认为是秦之岭指使的?”

柴静欢漠然地回答:“他没有这个本事。”

“所以啊!”方颐忙说,“那是一场意外,是意外!静欢!”

柴静欢慢慢地开始摇头:“不对,是他害的。如果不是他这个道貌岸然的老师给我这个学生写情书,我爸妈也不会决定搬家;如果不搬家,也不会出车祸;如果不出车祸,我爸妈——”她狠狠地闭上眼,涩不能言。

方颐愣愣地听着,她想她已经完全明白了。

这就是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故事。

柴静欢把父母的死都算到了秦老师的头上,所以她决定回来复仇。

所以她约秦老师,吊秦老师的胃口,目的的确就如她所说的只想拆散他的幸福,变成和她一样痛苦的人。

方颐想起了上次约秦老师出来吃饭的时候,柴静欢笑着对她说,我希望他在来的路上被车撞死。

她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

吃饭最好被噎死、出门最好被撞死、游泳的时候被淹死……

怎样的恨,被时时刻刻的这样记着?或者,是恨才让她有动力继续活下去——当方颐发现这点的时候,她竟然失去了勇气指责柴静欢的偏激。

柴静欢已经放弃她自己了,所以才不惜代价地插入秦老师的夫妻之间,她已经不求全,只求一味的破坏。

这些想法都令方颐害怕了。她自认是一个爱打抱不平爱帮助人的人,所以在秦老师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一口应承了下来,并且答应好好劝一劝柴静欢。可是现在,事情的性质变了,而秦老师显然还一无所知。

究竟这两个人,谁比较可怜。秦老师好像还是很喜欢她,只是不得不放弃。

而现在,这样近的看着柴静欢,她却只能悲哀的说一声万幸,柴静欢不爱秦之岭,不然,又该是如何的剔骨之痛。

总之,事情不在她的预料之内,并且复杂上好多倍,她的心也是一团乱麻。

柴静欢现在倒是平静了很多,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慢慢地说:“当我知道我要做什么的时候,我拒绝了所有亲戚的援手,接下去就应该是我一个人而活,就不连累别人了。读大学的时候,我学了很多东西。只要是男人可能感兴趣的,我都去学。出得厅堂,入得厨房;静时娴静,动可疯狂;可以聊天,可以醉酒……想要我哪一面,我给他哪一面……”

“别说了。”方颐伸出手,抱住这个昔日的伙伴、朋友、姐妹,“恨是一种贪婪的魔鬼,会吞噬掉你所有的理智。我不希望看到你最后变成那个样子,我想叔叔阿姨也绝不希望这样。收手吧,静欢,你还有大把的人生,不要放弃自己。我求你。”

“太晚了。”柴静欢喃喃地说,“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就不是我了。”

“不,不是这样的。”方颐哭花了眼睛,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拉开彼此的距离,急促地说,“忘记恨最好的方式,就是去爱一场。柴静欢,找个人爱一场吧,爱会让你看到更多美好的东西,你值得拥有一场天长地久的爱。”

“爱啊……”柴静欢眯起了眼。刹那间,脑中闪过谁说过的“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