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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内心的纷纷扰扰与外部世界的宁静平和中,肖凛知道了一个又一个的消息。

检察院已经决定要起诉了,法院立案庭立案了,律师开始收集相关证据了……

就在肖凛越来越焦躁不安的当中,肖妈肖爸亲自到乡下来接她了。不过,也是因为马上过年了,正好给老太太送些年货过来。

老太太一看到女儿女婿就开始絮絮的唠叨,大概是肖凛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不会照顾自己。天晴也跑田间路,下雨也跑田间路,吃起饭来像小猫,还动不动就可能大哭一顿,半夜三更不关灯,老将她吓得心惊肉跳的以为有贼摸进来……

肖妈拉着女儿的手,在女儿强装的笑意面前,控制不住掉下泪来。

“傻孩子,这样糟蹋身体,你对得起我们么。”

“妈,我没事的!”肖凛抱住她,蹭着她的脸,“外婆老花眼看不清。其实我吃饭吃得很多,只是每天都给自己安排了训练,所以才保持的比较苗条的身材嘛。我们之前在集训……的时候比这个苦的不知多少倍,我没事啦……”

肖妈擦着眼泪,又问老太太:“妈,跟我们一起回去过年吧。”

老太太眯着眼睛笑了笑:“不去啦,不习惯。过年没个人守在祖屋不太好。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都不□□的心,你也就少操点她的心吧。”

老太太的话让几个人一时又心事重重起来。

第二天,肖凛一家人回到市里。

一路上肖凛坐在有些颠簸的公共汽车上没敢问什么,回到家后她就迫不及待地问起来:“妈,你去了看守所没?怎么这事没听你的下文了?”

肖妈在阳台上翻着肖凛要盖的被子,她一边拍打着一边回应:“没呢。”

“这样啊!”肖凛失望地靠在自己的卧房门边,“就快过年了,也不知道那里面怎么样……”

“总归是关犯人的地方。”肖爸拎着报纸从她面前经过,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一回头,女儿正瞪着自己,“啊,现在这方面也应该讲些人性人情的。你放心吧,不止一拨人让里面的人关照她呢。”

肖妈也进来:“开庭的日期要到年后,先把年过了吧。”

“可是……”肖凛跟着肖妈的背后走着,肖妈去哪里,她就去哪里,直到肖妈把她关在卫生间外面,“真的不能见她一面?什么时候我才能见到她?”

好一会儿之后,肖妈“哗啦”一声打开门:“为什么非要见到不可呢?”

肖凛愣住。

“见了你要证明什么?证明她是因为你才杀的人吗?这样你就会觉得你在她心里有地位吗?可是你这样会害了她的。”肖妈叹了口气,把自己曾经想过的理论讲给肖凛听。最后,“所以,你不该想着去见她的。”

“那我不是要证明什么呢,”肖凛仍然跟在她身后做一根小尾巴,“我只是想看看而已,我很久没看到她了,我怕……”

肖妈霍然转身。

我怕……怕什么呢?怕她把自己忘了,还是怕自己把她忘了……

肖凛的话收势不住,那是她心里最深的恐惧,由心传达到了眼底。

“肖凛,”肖爸“哗啦”一声把在看的报纸放下,“来,爸和你谈谈。”

“谈、谈、谈!”肖凛声音倏地就大了,“我知道你们要跟我讲道理,可是道理总是很大的,人心却是很小的,我装不下那些东西。”

“那么女儿,”肖爸扬了扬眉,“你觉得我和你妈妈在给你制造障碍吗?”

肖凛没有说话,抿紧了唇,固执地站在那儿。她的眉尖堆攒着,像这段时间的心事,明明白白地显示着。脸皮早绷着了,再年轻的气息也落得只剩不符她年纪的低沉。她只一味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只有脚下这一方土地是她所能把握的。

“肖凛,”肖妈拍拍她的肩,“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她是为了保护你才杀的人。那么,你该感谢她,感谢有个人这样喜欢过你。”

“我说过她是上天赐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那么,她大概只想保留在你心目中最初的,最美的模样。”肖妈问,“你会一直记得吧?”

“永远不会忘记。”肖凛下意识地说,脚尖在视线里慢慢变得模糊不清,“不管多久,我会等她出来。”

肖妈心底轻轻地笑了。

肖凛这句话,是对目前的一种妥协。亲爱的女儿,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或者是你的起点,可不一定就是终点。

除了迎接新年以外,肖妈果然为肖凛请了老师补几天课,直到年后初七高二开始返校补课,肖凛才重回学校。

至于这个年,于很多人是像往常一样热热闹闹、欢天喜地、劈里啪啦,而对于肖家来说,则是个比较艰难的年。因为肖凛始终提不起兴致玩乐。肖妈知道她只是关心柴静欢的案子而已,于是也只能叹着气和方颐保持着联系,时刻关注着案情的进展。

因为过年将至,店里也到了全年最忙碌的的时候,虽然肖妈肖爸都有留出空来陪肖凛,但无奈生意忙得人都快翻了过来,就连肖凛也在补课之余抽出时间去店里帮忙。

有一个人,其实肖凛一直都想去见。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没有多大的立场,而且见了面只可能会更尴尬。她甚至不知道要说什么。就连秦老师的追悼会她也没有去参加。班上有些相处较好的同学都打电话给她让她去,却没想到她最后还是没有到场。全班只缺她一个人,就像一块完美的玉上露出了唯一的瑕疵,总是令人不那么舒服。所以追悼会后有几个同学纷纷打电话骂了她一顿。接到这种电话,肖凛是木然的。她的心确实就是那么那么小,就算自私吧,一时也不能面对挂着白花的像中的那个人,于是索性不去见。只是当看到语文书本的时候,心里还是逼得一阵一阵的窒息。像是走到了赤道上的感觉,一阵一阵的热浪像无数堵墙……

就算心里存着想法,肖凛也一时没有去做,追悼会没有去,就更不好再去找她。不过她没想到机会会送到自己的眼前,当肖凛在店里帮忙,看到秦老师的太太从门口经过时,刹那她丢掉了所有的犹豫,追了出去。

在拉住师母,一步跨到她跟前时,肖凛还是惊了。

她曾经在这里也偶遇过秦师母,那时她抱着小孩,悠闲地在楼里逛着,即使妈妈一个劲地往她的身上塞衣服,她也只是微笑着拒绝,甚至有些慌张地跑了。

可是,现在眼前这个憔悴的女人真的和上次的师母是同一个人吗?肖凛的心也揪了起来。

“你是……”秦太太看着她。

肖凛无力地笑了笑:“师母……”

“啊,”秦太太小声叫了句,“我见过你……”

肖凛退开一步,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用的,”秦太太苦笑着,“人已经去了,不能……复活……了。”

“师母,”肖凛咬了咬牙,“我能和您谈谈吗?”

秦太太揉了揉额角,想了想,说: “我今天要买一些年货,可能没有什么时间。”

“我陪您吧。”肖凛忙说。

“呃?”秦太太愣了愣。事实上这个女孩让她有了些不好的回忆。曾经就在这里,且是同一天,她先遇到这个女孩,再遇到那个姓柴的女人。这个名字再次在心里提起,却像刀一般□□了她的心里。尽管这种感觉已经有些麻木了,但开庭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总有种绑紧了血管最后放手抽爆的幻觉。

“走吧。”肖凛乖巧地走到一边扶着秦太太,尽管对方也不过二十多岁,却总有种特别苍老的疲惫。

商场的二楼全是服饰,秦太太直走向童装。

“是给小宝贝买衣服呀。”肖凛赶忙讨好地将她带到自己认识的店里。

秦太太沉默地替儿子选着衣服,可是手里抚摸着小巧可爱的童装,却突然悲从中来,眼泪一直不停地往下掉。

“怎么回事?”店主悄悄问肖凛。

肖凛摇摇头,心中也苦涩无比。

好一会儿后,秦太太空手走出了店,肖凛只得赶忙跟上。

“他爸爸尸骨未寒,还买什么新衣服呢。”秦太太低声说。

肖凛低着头,背着手,蹭着地:“年……总是要过的。”

“好也是一个年,歹也是一个年。无所谓了。”秦太太看着她勉强笑了笑,“同学,谢谢你。”

肖凛侧头看她。

“我还是回去了。”

看着秦太太一人慢慢地走在人群中,肖凛心中发酵了令人酸到无力的东西。她站在那看着秦太太的背影,表面的平静下,心里却在狂呼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变成这样?难道说当初柴静欢在这里遇到秦师母,追到大门外和她说话也是有预谋的?难道她真的从一开始心里就只想着复仇两个字其他的什么都看不到?

在这一刻,肖凛心里顿生出恨意。她恨柴静欢,更恨自己没心没肺的任由这些事眼睁睁的上演了。

什么是无力,就是你什么都干不了,却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了……

肖凛还是去追秦太太。就像柴静欢一样,在商场的大门外把她拦住。

“你……还有什么事吗?”秦太太这会儿开始有些不懂。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女孩并没有去参加追悼会,应该是在带的这界学生中唯一没有到场的人。

“您……”肖凛木然问出心里的话,“想让她判多少年?”

秦太太顿时眯起了眼。

“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您想让她判多少年?”

“你什么意思?”秦太太的脸冷了下来,又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知道年后就要开庭了。”

秦太太愣了愣:“原来你跟着我,是因为姓柴的那个女人,而不是你的老师?”

肖凛一僵。

“他真可悲。”秦太太嗤笑,鄙夷地看着她,“教出你这样忘恩负义的学生。”

肖凛有些惶惶然,她想她可能是做错了,可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排演了。

秦太太已经不屑再跟她说话,头也不回地走掉。

肖凛立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口,心中像是缺了很大很大的一个洞,冷空气还不停地灌进去,让她嘴唇都有些发紫了。

过了些天,肖凛再去方颐家,方颐听说之后便连连摇头:“你怎么能去找她呢。”

“只是碰到而已,”肖凛固执地说,“那一刻没有想太多而已。”

“肖凛,你的任务就是读好你的书,这个事你帮不上忙使不上劲的。”方颐看着这个慌在迷途的女孩,心中也有诸多愧欠。明明不该有这种感觉的,可是看着她这般痛苦,柴静欢却那般平静,就生了这种感觉了。说到底,是有些心疼了。

现在就是男女之间也未必能见到像肖凛这样痴情的孩子,更何况她背负的比常人多很多。没有在重压之下倒下去,也算肖凛够坚强。只是再坚强,那个审判的日子也要近了。女孩的心情在日日临近中焦躁不安,大约又在秦师母那里得到某种不好的讯息,所以才更像是困兽。而她实在不愿看到这种情形。因为现在律师已经可以去看守所了,她后来也去过几次,柴静欢竟然一次也没有提到肖凛,从未表示对这个女孩还有所依恋、想念。每次她都忍不住想问点什么,但都在柴静欢平静的表情面前泄气。

柴静欢,你真的喜欢这个孩子吗?还只是将她当做你复仇中的调剂品,而且是随时可以丢弃的那一种。

看着肖凛像只被人抛弃的小狗般寂寞地坐在那里,方颐就十分地不忍。终于,她还是说了心里的话。

“肖凛,你……能忘了她吗?”

肖凛抬头,迷茫地看着方颐。

“看样子,总是要判些年的,难道你要一直等她?”

肖凛也冷下脸来:“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方颐一时有些挂不住,倒感觉自己像在拆了她们:“我说的是真话。”

“我会等她的。”肖凛幽幽地说。她像是记起上次这么说时,妈妈的眼底闪过的笑意,像是听到小孩子信誓旦旦地说着不可能实现的承诺,于是她又再次强调地重复了一遍,“我会等她的。”

方颐叹息,坐在她一边,伸出手轻柔地盖在她的头顶上。可是这个动作像是将肖凛的眼泪压了出来,肖凛无声地流着泪,心中酸楚无比。

“别喜欢她了,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方颐也幽幽地说。

肖凛立刻挥开她的手,怒目而视。

“真的,”方颐心里也痛着,不知是为肖凛,还是为柴静欢,“你要不想折磨她,就别再做什么。”

“我哪有折磨她,”肖凛竭力为自己辩解,“我甚至到现在都没有见到她一面,”她几近低吼了,“你知道有多久了吗?已经一个多月了,我都没有再见到她。”

“嗯,我知道,”方颐温柔地说,“可是这真的是一种折磨。你想想看,她在牢里,你在外面。你越是让她牵挂,就越是让她度日如年。虽然那个地方,时间是失去意义的,又怎么负得起翻了数百倍的时间……”

肖凛傻傻的听着,呆呆地问:“不是正因为有我在外面,她才可以振作起精神来吗?我……难道不是她的力量吗?”

这句话方颐没有回答,肖凛就已经苦涩地低下了头去。

是啊,她哪里是那个女人的力量,人家已经说了,只是个意外而已……

而方颐又继续挥起了刀:“开庭的时候,你不要去。”

“为什么?”肖凛终于被砍中了,失控地大叫起来。她不甘心,不甘心极了。

人家相爱的人在大难面前不是都要抱成团,然后彼此约定彼此鼓励吗?为什么到了她这里却好像恨不得撇开至十万八千里?又像是一辈子的距离……

最令她无法承受的是,她知道方颐后来又去看守所看了柴静欢几次,难道这是柴静欢的意思?她不甘心,她没有听到那个女人亲口说,就一个字也不要相信。

“你想想,”方颐偏偏头,“她是罪犯,到了那天,要狼狈地站在那被人批判的。你认为她会希望在旁听里看到你吗?你希望她看到你吗?”

“我不会让她发现的。”肖凛抓住方颐的手,当做救命稻草一般地紧抓着,“我一定不会让她发现的,我悄悄地坐在后面,什么声音都不发出,我只想见见她,见见她呀……”

肖凛哭倒在方颐的怀里,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早熟的女孩,而已经毫无办法,失去主张,又仿佛要失去一切……

方颐的心抽痛着。事实上这件事是肖爸肖妈拜托她的。她们谁也没有提到关于柴静欢和肖凛之间的感情,但是方颐知道,肖凛的爸妈肯定已经知道了。有些话不必明说,大家都懂都有默认。而当肖妈向她提出劝说肖凛不要去旁听开庭的这个请求的时候,方颐也十分痛苦。

柴静欢,你是打算和这个孩子完全撇清吗?就连一眼也不留给对方?

能够预知到肖凛听到这个消息会是如何的受打击,而现在,这个女孩已经崩溃了。柴静欢,你真残忍,就连我都有些恨你了。

这一日,离开庭只有两天。

开庭那天,学校已经开了学,正在上课。

肖凛摊着书,手机就搁在课桌里,在它随时响起自己都可以接到的地方。

第三节课下的时候,手机终于响起来了。

电话是方颐打的,虽然最后她还是没有去,但却约好了第一时间内方颐要把结果告诉她。

“已经判了。”方颐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乏。

肖凛握着手机,手里一边翻着上节课讲的内容,翻一页、翻两页、翻三页……

“判了六年。”方颐吐了口气,“过失致人死亡罪。”

肖凛听着,手里还在翻着课本,四页、五页、六页……

“喂,你听到了吗?”方颐终于发现肖凛这边毫无动静,便问了声。

“嗯。”肖凛低应了句。

方颐沉默了一下。法庭上秦太太大概是知道柴静欢又是自首,态度又极为配合,在动机上也没有太多文章可以做,所以把牙都咬在了民事赔偿上。由于赔偿金额实在过高,柴静欢根本支付不了,所以在这方面没能对减刑起到作用,所以仍然判了六年。但是,这个方颐没有告诉肖凛。已经没有说的必要了。而她自己也是特别沮丧的,若是十多二十万,咬咬牙大概还是可以凑出来的,可是……听着肖凛那边还在沉默,方颐也只好说了句:“就是这样,我还要和律师谈谈,先挂了。”

挂掉了手机,肖凛抬头,才发现班上已空无一人。

哦,这节课是体育课。

肖凛扎紧了头发,慢条斯理地收拾好课桌上的东西,走向操场。

她像以往那样,开始跑步,她总是能在跑步的时候,忘掉一切烦恼。

她跑了很久很久,仿佛从来没有跑过这么多圈,直到下课铃响了,那些爱踢足球的男生宁愿不吃饭也要嘻哈着聚在操场上踢球时,她还在跑。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像被地下的恶鬼抓住了脚脖子,每抬一下腿都得用上全身的气力。料峭春寒未至,她却被提前进入了夏天,汗如泪水,从身体里的每一个地方冒出来。

跑吧,你除了跑步什么也不会。

跑吧,你是不是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得到某人的一句肯定。

跑吧,爱像梦一场,痛只能叫嚣着去证明。

那些哭不出的,喊不出的,都用她唯一能做的事倾泄出来……

每个人都要经历的这样或那样的一段初恋,不管为什么分离,分离后都是同样的痛苦。在这个只会享受爱却不能承受爱的年龄,跑吧……

对不起,我在长大之前爱上你。

……

……

“……本院认为,被告人柴静欢在与被害人秦之岭争执过程中,应当预见自己用发簪刺向被害人的行为可能会造成重大伤害,然而轻信能够避免,致使被害人因伤及左颈总动脉失血过多死亡,其行为已构成过失致人死亡罪。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的罪名成立。被告人柴静欢在案发后主动投案,如实供述其犯罪事实,系自首,依法可以减轻处罚。辩护人关于被告人主观恶性不大,且有自首情节,请求对被告人减轻处罚的意见予以采纳。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三条、第六十七条第一款之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柴静欢犯过失致人死亡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

六年也许将很快过去,而过去之前,如永远翻不完的五指山;过去之后,也许只是翻过的那六页书里时间的距离。

如此短,那么长……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