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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凛终于开学的第一个周末,见到了她的爸妈。她自出生后一直在乡下的外婆家长大,那时肖爸肖妈都在外打工。等肖凛到了上学年龄时,他们才回来开店。而肖凛的生活则从泥巴堆里变成了麻将堆里,肖爸肖妈是国粹的忠实追随者。

肖家人的教育方式是放羊式,虽然只有一只羊,当然也就不需要顾只牧羊犬。所以肖凛是很自在的,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能平安顺利地长大到现在不失为一种奇迹。

到了周末——注意,这是新开学的第一个周末。老师们大概也还没有从暑假的倦怠期中缓过神来,居然一致的遗忘了布置作业。这当然是大好事,没有谁会想着去提醒老师。所以到了星期五的晚自习后,大家都在热议着周末要到哪里去玩。肖凛推拒了几拨同学的邀请,她可是很有良心的,她要去店里看看。

肖家的店在商场里。当时选在这儿也是有个必然的原因的。商场的地下室里便是麻将馆,只要随便招个手,便能凑起几桌人来,简直天时地利人和,对极了味口。好在这家商场是市里的老字号,一直都有人光顾,不然像她们这种开店的方式早吃自己去了。

肖凛去的时候是下午,只有肖妈在那里守店。

“乖女儿来啦,”肖妈笑嘻嘻地拉着女儿,献宝似地往她怀里塞衣服,“出去进货的时候特意给你淘的,看看喜不喜欢。”

肖凛哭笑不得地伸手抱着。她的妈妈给别人挑衣服都是很准的,唯独给自己的女儿选的衣服都不适合。看着这些粉红色的可爱装,肖凛很想说我已经十七岁了,不是七岁。

“不喜欢?”肖妈紧张地问,“女孩子家家的,就应该粉嫩粉嫩的,”肖妈忍不住皱起了眉,感伤地说,“妈错过了你的童年,只是想弥补一下也是错吗?”

“好了好了,”肖凛忙安慰她,“我都喜欢,我都拿回去。”

肖妈的脸立即阴转晴,又掏出一堆亮晶晶的发夹给她。

肖凛很无奈,对于肖妈的伎俩反正是一次次上当。她这个妈——其实是很天真可爱的。想到这里肖凛忍不住抱了肖妈一下。这个动作她很多年没有做了,但其实做起来一点也不难。

肖妈被抱完了还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让肖凛觉得心中很得意。知道中国人表达感情的方式都很含蓄,含蓄很好,不过有时候也应该奔放一点,于是她又亲了肖妈一口,肖妈的脸都笑成了一朵花。

母女俩在短暂的温情之后进入了平常的闲聊中,肖凛这才知道爸爸“上班”去了。

说话的时候有人进来看衣服,肖凛扫了一眼,猛地跳了起来,害得肖妈也跟着跳了起来。

“师母好。”

进来的是个手里抱着孩子的女人,她也被吓了一跳,第一反应竟是护住孩子的头。

“唉呀您别吓着,”肖凛忙摇手,“我是秦之岭老师的学生。”

那女人听后这才放下手来,笑了:“原来是这样,同学你好。”

“师母以前去过学校,所以我见过您的。”肖凛上来逗弄孩子,小男孩在妈妈的指导下奶声奶气地叫了姐姐,然后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

“原来是秦太太。”肖妈立即露出了十万伏特的笑容,“你是来买衣服的吧,随便看,随便拿。”

秦太太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没想到会碰到丈夫的学生,“不不不,我是——给孩子来看衣服的。”说完后才发现肖妈已经上前来拉她了,只得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婉拒她。

肖凛又有些不好意思,她不可避免得想到了那天晚上放在门口的那只提袋。

而秦太太依然很坚定地拒绝了肖妈的好意,抱着孩子走了。

“真是个不错的女人。”肖妈笑眯眯地说。

肖凛瞟了她一眼,轻飘飘地说:“你给柴老师的衣服她也还回来了。”

肖妈有些茫然:“柴老师是谁?”

“就是柴静欢,新邻居。”肖凛说完了就后悔了,因为她看到肖妈的双眼“噌”地又亮了。

“原来她是当老师的啊,听你的意思还是你们学校的?难道正好教你?”肖妈兴奋地直追问。

肖凛懊恼地说:“不是,我们语文是班主任秦老师教,她教四班的语文。”肖凛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三班的。”

“哦——”肖妈颇为意味深长的点点头,然后突然朝外面叫了一声,“呀,小柴。”

肖凛气得鼻子差点歪了,她刚想阻止肖妈这幼稚的游戏,就听到身后应声响起那个温柔的声音:

“阿姨好,原来你们的店开在这里……”

真是见鬼了——说曹操曹操到啊!肖凛缩着脖子回转头去,用见了鬼一样的目光瞪着走进来的柴静欢。

“怎么?你这是什么表情?”柴静欢失笑说。这个商场她并不陌生,也许以前还在肖家的店里买过衣服,只是那时是陌生人,现在谁还记得呢。这便是不经意与刻意的区别吧。

“刚才才走了一个师母,你就进来了,这个世界也太小了。”肖凛喃喃自语。

“哦,哪个师母?”

“就是秦老师的妻子啊,”肖凛拉着柴静欢朝外走,她指着一个背影说,“说来也是你的师母,看,就是她。”

“哦,”柴静欢认真地看着,嘴上说,“正好错过了呢,不然就该打个招呼了。”

肖妈显然对柴静欢的新身份很感兴趣,在得知她的办公桌就在肖凛的班主任对面时,语气和眼神也不由更加热烈了。肖凛实在看不过,就趁有人进来看衣服的空隙将柴静欢拉到外边:“你怎么来了?”

“没事所以出来逛逛,哪能想到碰到你。”柴静欢靠在扶梯旁说着,眼睛不着痕迹地扫了楼下大堂一圈。

“你在找什么?”肖凛立即好奇地问。

柴静欢一僵。虽然她之前就觉得这个女孩观察能力很强,但是也不至于如此体察入微吧。她只好说:“我找厕所。”

“哦,”肖凛伸手一指,“这边过去的尽头就是。”

“知道了,”柴静欢拍拍她,“去帮你妈做点事,平时上课没有时间,这是难得的机会。”

肖凛点了点头。因为是周末的原故,逛街的人的确多了起来。

柴静欢看着她进去,这才呼了口气,整了整表情,然后从容的下了楼。

直跟到门外,柴静欢才拦住了肖凛刚才指的一对母子。

“你好。”柴静欢微笑着站在她面前,语气轻柔。

秦太太愣了下:“你是——”

“我是秦之岭老师以前的学生,”柴静欢静静地说,“我叫柴静欢。”|

“哦——你好。”秦太太有点摸不到头脑,今天怎么这么巧,又碰上一个。

柴静欢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笑着说:“有机会我想请师母吃个便饭。”

“这怎么好意思。”秦太太忙说。而怀里的孩子却有些抵抗这个陌生人的手,突然哭了起来。秦太太只得用手哄着他。生了小孩的她看起来仿佛比柴静欢还要年轻,在这落落大方的学生面前,她倒有些局促,“我又没有什么功劳,你请你们秦老师就可以了。”

“总之,以后见。”柴静欢低了下头,然后侧让开身。

秦太太走了一会儿还回头看了一眼。今天遇到了丈夫的两个学生,给人的感觉却那么不一样。尤其是后来的这个,看起来那么漂亮,笑得那么温柔,却让人冷冷,连孩子都惹哭了。

柴静欢转身进了商场,她知道秦之岭的妻子还回头看她,但是那又怎么样,谁让她选择了秦之岭做丈夫。她的指尖有点冰凉,刚才触摸到的孩子的脸是那么的柔软。这便是生命。而生命的另一个本质,是脆弱,不堪一击的脆弱。

再次来到肖凛家的店里,肖凛窃窃地笑着说:“我看到了哦,你还是去和师母说话了。”

柴静欢笑了笑,没有说话。

肖凛又追问她:“怎么样,她和秦老师还挺般配的吧?”

柴静欢这回低着头说了一句话:“他不配。”

“她不配?”肖凛有些错愕,然后看到柴静欢开始认真地选衣服。

很久以后,肖凛才知道柴静欢说的是“他”而不是“她”,而当下她只能隐约感觉到柴静欢的话里有隐忍的什么东西,她有点不敢往下想。

柴静欢很快看中了两件衣服,试了,然后执意地给了钱,这才走的。

下午肖妈早早地关了店,拉着刚从麻将馆里出来的丈夫,和女儿一道去了菜市场,然后回家。肖妈亲自下厨,肖凛在一旁为味道打分。上了两道菜后肖妈就一脚踢了肖凛出去请柴静欢来吃饭,肖凛走的时候还听到她大声地对爸说,今天肖凛亲了我——

敲了半天隔壁的门,才见到柴静欢来开门。

“什么事?”柴静欢的表情有些恹恹的,披着头发挑着眉倚在门边,竟有点颓废的妩媚。

肖凛愣了愣,她的手抓着门,无意识地抠了几爪子,才说:“我妈请你过去吃个便饭。”

柴静欢定了定,本来没什么精神的她竟“噗”地笑了,原来大家都喜欢用这个词。她想了想:“嗯,我去换个衣服就过来。”见肖凛仍然把她自己晾在门口,柴静欢便干脆一把拉了她进来,“等我。”

柴静欢去换衣服了,肖凛站在厅里,仍在平息刚才的心悸。

晚饭吃得很愉快,饭后的节目很宏伟——砌长城。

在问清楚柴静欢也会打麻将之后,肖妈连肖凛都拉了进来顶角。对于肖妈来说,在码牌的过程中联络出来的感情,比长城还要牢固——当然肖凛曾嘲笑她,麻将筑的长城,那还不是一推就倒。

在一圈还没有打完的时候,柴静欢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看号码,便示意暂停,然后起身走到窗台那接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很沉稳,几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故:“你找过我妻子了?”

“碰巧而已。”柴静欢微微仰着,头半半送在窗外,乘着自然风,她一边看着那一家三口,低声应了。

“碰巧?”那声音似乎有些不信,“柴静欢——”他顿了顿,仿佛满心不解,“你要干什么?”

“只是想看一下和你结婚的人怎么样。”柴静欢直接地回答。

电话那头沉默了,久久才反复问:“为什么?为什么?”

柴静欢偏着头,嘴唇贴到了手机上,很轻很轻地问:“不然您以为我为什么回来?”

那头彻底死寂了。

柴静欢等了几秒,然后眯起眼:“您可真是,虚伪。”

“为什么会这样——”那头叹息了,“那年我——可是你突然就消——”

“别说了。”柴静欢低声打断他。

那头又静了静,才小心翼翼地问:“不如我们见个面吧,现在,怎么样?”

柴静欢想了想:“在哪?”听到那边说了个地址,她又说,“半个小时后,不见不散。”说完她就挂了电话。她长吐了两口气,然后回到厅里,半个小时后,她关了手机,然后对肖家人说,“今天我们玩通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