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种今日又早早出门了,他的目的还是人来人往的市邑。
不过,这一次,他的脚步显然轻快了许多,同时,眼神也机警了不少。在一路上,他看到那些挥舞着马鞭大声喊价的商贾,水渠边两位妇人辛苦地砸洗着衣物,几个小孩子跑到路中央逗一只死去的虫子。甚至,依稀还看到易县远处那座山丘上,那些被兵士们用皮鞭驱赶着修筑要塞的苦力。
当然,他的目光更多还是落在了那些黑甲的兵士身上。不过,今日的天气很好,那些黑甲兵士似乎都懒洋洋的没什么力气。其中两个兵士还将简陋的皮甲摊在他们膝盖上,内衬朝上,其中一个给另一个聚精会神地挑着虱子,像山林里的两只大号猴子。
这样的情况,一切都显得很正常。而这便意味着,一切都会很安全。
登入一家酒肆二楼的时候,张种甚至为自己今日的改变自嘲地笑了笑。一向高堂明台下侃侃而谈的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像今日一般像个细作——看来,人果然是可以改变的,只要所处的环境要求你改变这么简单而已。
想着这些的时候,张种已经坐在了一处靠窗的座位上,点好了酒菜。而当他嘴角的苦笑即将消失不见时,他忽然发现,整个酒肆的二楼气场都发生了变化。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向了楼处,那里,刚刚上来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的身躯看起来很是雄壮,但一身白袍配上他那颀长的身躯,便显得他挺拔清秀了许多。但这点同他那无形的气质比起来,便无足轻重了。张种看着来人,只觉得这年轻人英俊得似乎周身上下都流溢着光彩,温润,柔和,却让人不敢忽视,不能轻视。
年轻人环顾了一眼二楼,直接坐在了张种的对面。这样的落定让周围的酒客都似乎发出了一声哀叹,如此,张种心头的苦笑更甚了——对方明明是个男人,也不知道那些人哀叹个什么劲……
“子龙,终于再次看到你了。”张种特意为赵云准备了酒,但看到赵云,不知不觉便给赵云倒了一杯茶。
赵云对眼前是酒是茶没多少介意,他的眉宇间锁着一丝淡淡的纠结,开口道:“张大人,不知此次见云有何要事?实不相瞒,平原相刘大人已然几番书信与我,期望我可至平原平灭黄巾匪患。”
“平原相?”张种很是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才想起那个人:“可是以前一直标榜着汉室皇亲的那个刘备?”
赵云的眉头皱了皱,微微不悦。事实上,昨日他已打定主意起身赶往平原。毕竟,在平原他可以施展自己一身的武艺谋略,为一方百姓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而在这里,就为了保护这位长安的张大人,让他觉得自己就快要在淤泥中窒息了。
并且,从个人感觉来讲,赵云更欣赏崇慕刘备胜过这个张种百倍。在赵云看来,无论刘备是否汉室皇亲,他都组织了乡勇与黄巾乱匪浴血奋战,保境安民一方。反倒是朝廷,对于这样的功臣,竟连一个公正的封赏都没有。
当初,赵云并不清楚天子为何诛杀了逆贼董卓后,仍旧没有为这些有功之人补偿。而自从见了张种后,赵云渐渐有了一丝明悟:若全朝堂都是如张种这般,指望着以一纸诏令便想令公孙瓒俯首称臣的人。那天子纵然天姿之才,恐亦有心无力、掣肘重重。
而这些,就是赵云脸上那丝淡淡纠结的所在:一面,是自己渴望的沙场和荣誉;而另一面,是自己从小信奉的责任与忠诚。他两面都想得到,却发现只能择其一而坚守。
“张大人有言尽说,云还有杂事,若无要事,云便自退了。”看着张种脸上不自觉流露出对张种的不屑,赵云觉得今日一见,反而坚定了自己离去的信心。
可笑的是,张种此刻仍旧没有觉察出赵云的心思转变。滔天要事在手的感觉,让他仿佛找到了当初在朝堂众人瞩目的优越,他摆了摆自己宽大的袖袍,试图给赵云一种高人莫测的感觉,神秘兮兮地说道:“子龙,可知当朝太傅、幽州牧刘虞刘大人?比起那个三五不挨的刘备,刘大人才是真正的汉室皇亲啊。”
“在张大人眼中,是不是汉室皇亲,真的那么重要吗?”赵云豁然起身,他此刻已然明白,什么叫做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看到赵云的反应,张种忽然惶恐了起来,他赶紧同样起身拉住赵云道:“子龙,这是为何,难道你要离开我了吗?”
话音一落,张种才忽然觉得这话似乎很有歧义。于是,他微微环顾,果然看到整个二楼的食客,都将目光看向自己所在的地方。而赵云原本那白皙的脸庞,更被张种气得泛红,他手腕一抖,便挣脱了张种的纠缠:“你我志向不同,大人何必如此?”
张种又气又急,看到赵云果真决意离去,不顾士大夫的矜持,猛然扑住毫无防备的赵云,在赵云的耳后小声却坚定地说道:“子龙之志,陛下早已知晓。否则,子龙以为今日我唤你而来究竟何事?”
赵云这时更是羞愤欲死,自己堂堂七尺男儿……不,假如自己有所防备,便是百个张种这样的人都挨不着自己。可眼下,众目睽睽之下,自己竟被张种从后死死抱住,简直,简直……道德沦丧啊!
更可恶的是,张种那番话,他已尽数听到了耳中——这对他来说,可是不啻于晴天霹雳的一件消息啊!
与天下所有百姓一样,赵云脑中有个模糊的认知,那便是天子圣明有能,只因朝中掣肘太多、四方诸侯为患,才使得汉室迟迟未能一统。由此,赵云可以不在意这个什么张种,但张种口中的‘陛下’却不得不让赵云重视。
更何况,那个小小的、远在长安十四岁少年,可是一直坚信着自己就是他梦中可擎天保驾的云台之将。通过各色人物与自己传达过书信,对自己的期渴之情,半分都不亚于刘备。
一时间,急怒攻心的赵云,又怕自己强行挣脱误伤了张种。只好委曲求全般咬牙说道:“张大人,且先放开我,再谈要事如何?”
“你先答应我,你不再离开我了。”张种闻言,那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抱着赵云更紧了一些。
这个时候,二楼的食客们,已然不由自主发出了一阵惊呼声:果然,剧情如自己所想的一样,越来越精彩了!
赵云已然面红耳赤,咬着自己的嘴唇喝道:“好,我答应你!”
张种试探着微微松开赵云,见赵云果然没有离开,才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可想不到,就在自己准备开口说天子交付给赵云要事的时候,赵云忽然抬腿便向着楼下走去。
“子龙,你怎么?……”张种大惊,赶紧拔腿要追。但赵云这时又忽然定住了身,对着一头撞向自己的张种,小声但恶狠狠说道:“张大人,难道你想在这等鱼龙混杂之地,谈论陛下要事?”
张种这才醒悟,住口默默随着赵云下楼。不过,这一刻,张种已然看到,满楼那些食客,纷纷对自己露出了激赏赞叹的目光,似乎,那里面还带着一种祝福……
张种想不通这些人为什么会这样,但为了保持风度以及他刚才在这里大闹的歉意,他还是微微躬身向这些人作了一个揖。
于是,整个二楼鼓掌、口哨声顿时响起,简直如过节般热闹。
于是,张种瞬间明白了这些人奇怪的眼神儿到底是什么意思,羞愧掩面离去。
于是,赵云的脸红得已如煮熟的虾子。他暗暗下定决心,若能到达长安,必然要天子下令,不准张种这个家伙在自己五百步内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