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至早春,庭院的场景依旧沉浸在冬日的料峭寒瑟里,几支鹅黄的腊梅花挂在枝头,欲凋未凋。
斜影横疏的腊梅树下置一精巧梨木矮几,几上搁棋盘,奚氏老宗主正自己同自己对弈,老和站在一旁,道:“宗主,属下已将淑和帝姬送回去了。”
奚慕霖落下一颗白子,漫不经心地道:“这都第几回了?”
老和道:“总归有六七回罢。”他一面给老宗主的茶盏了续了点热茶,一面笑着道:“我们梵音少宗主不愧是白凰族正统的嫡系血脉,自那一日祭祀大典露面后,全城百姓皆对他惊为天人,不仅整个月城的姑娘日夜盼着,便连金枝玉叶的帝姬也巴巴的找上门。”
奚慕霖平和的脸微微露出一丝笑,颇有些瞻然自得,道:“自然,我们奚氏的儿郎向来都是绝顶的风采。”
老和微笑以对。
奚慕霖的神色却在一瞬间落寞下来,怔怔道:“不知道落玉在梵音这么大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他低垂着头,表情愈发哀伤,过了半晌,他转过脸向老和道:“知道么,昨儿我得了一个有趣的消息。”
“属下不知。”
“呵.....”奚氏老宗主眯起眼,阴沉的瞳眸浮起不可捉摸的意味:“听闻那云霄阁主的女儿,经历很有些与众不同.....”
老和道:“哦,宗主此话怎讲?”
奚慕霖放下茶杯,指尖沾着杯中的茶水在案几上写下两个字。老和眼光一瞟登时定住:“什么,她竟是血.....”后头的话没说完,已然肃容噤声。
奚慕霖微笑的颔首,道“血妖一族,以血为生,灭绝人性,当年猖獗一时,夺去性命无数,犯下罪孽滔滔,与诸多武林帮派结下血债世仇,江湖中人对其恨之入骨,人人得而诛之......”顿了顿,饶有兴趣地补充:“你猜,若云霄阁的血妖一事传出去,会引起怎样的反应?”
老和微微低下头,默然不语。
奚慕霖沉沉一笑,道:“将这个消息给坤岭的人,他自然知道怎么做。”
老和一愣,道:“宗主,您这是?”
奚慕霖瞅着案几上的棋盘,左手黑子一落,吃掉了围在中央的一颗白子:“姓云的害死了我的孩儿.....”他右手在盘面另一侧又下了一颗白子,吃掉了那一处的黑子,他紧盯着被吃掉的黑子,眸光闪烁如森凉的锋芒,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那就用他孩儿的命来赔!”
**************************************************************************** 那方奚老宗主正周密部署,而这方一墙之隔的另一个院落,云舒正斜靠在榻上,用软擦拭着手中白玉笛。
阿再从房外走进来,云舒听见他的脚步,问:“走了吗?”
阿再颔首道:“淑和帝姬早走了,和总管费了好大劲才将她劝走的。”
云舒目光仍然凝在玉笛上,淡然道:“走了就好。”
阿再是个直肠子,跟着云舒的这些日子多少也摸清一些新主子的性子,这位新主子看似冰冷漠然,然而却挺好相处,时间久了,他难免对新主子培养出一些真心,面对这些天淑和帝姬的事情,他忖度了片刻,终是不解地问:“少宗主,怎么淑和帝姬一来您就称病避而不见呢?我瞧她挺好的,生的美,性子又是几位帝姬里最亲切温和的,朝中大臣的公子王孙想当她的驸马都快抢的打架,如今淑和帝姬对您另眼相看,这是多少人想要的福气,可您倒好,避之不及。”
云舒不予置否,想起那位难缠的淑和帝姬,他颇有些头疼。也不知那帝姬是怎么了,自从上次宫廷宴会中见过一面后,她便不顾身份,频繁来访奚府,先头还有些托词,譬如称奚府的林园设计的独具匠心,前来欣赏,或者听闻奚府里的毛尖茶别具滋味,前来品尝.....但每次欣赏欣赏,兜兜转转便总“无意间”来到了云舒的园子里,次数一多整个奚府的人都瞧出了一些端倪,纷纷猜测这深受圣上宠爱的淑和帝姬多半是瞧上了自家风姿卓卓的梵音少宗主。时间一长诸人也就见怪不怪,那淑和帝姬一见如此,后来干脆连托词都不找了,一来便直奔梵音少主的园子,不坐上个一时半刻是绝不会走的。可她满心热情,对方却对此似乎颇有些不耐,如此了好几回后,云舒一听闻淑和帝姬来访,便房门一锁,直接对外宣称身子不适不见客人。这连着三日,淑和帝姬都被拒之门外,悻悻而归,今日一来终于耐不住性子,非要见云舒不可,幸亏和老总管周旋能力过人,好说歹说这才终于将尊贵的天之骄女给送走。
阿再还在那里纠结:“少宗主,您是为什么呀,这淑和帝姬与您如此般配,您怎么一点都不在乎呢?她到底哪点让您不满意了?”
云舒的回答言简意赅:“我不想同她有什么关系。”
阿再登时噎在那里,壮壮胆子问:“您如此待淑和帝姬,难道是因为那夜里那个姑娘?”
云舒抚着玉笛的手顿了顿,好久后听得他低低的说:“日后休要再提她。”
“可您明明就挂念.....”阿再嘟囔着,一瞥见云舒冰冷的眼神,立刻住了嘴:“好好好,我不提就是.....本来还想同您汇报她的事,消息是老徐刚刚来报的,既然您不让提就算了。”
“没事小的先下去了。”阿再恭恭身,退出房门没几步,突然又折回来,一副按捺不住的模样,道:“少宗主,有件事我憋很久了,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虽然不知那夜那个姑娘到底是您的什么人,但那晚在军营,她却奋不顾身为您挡了一箭。”
云舒的眸子一紧,却没答话,只是逼视着阿再,仿佛要从他的脸上里掘出更多的讯息。
阿再被他这样的眼神一瞅,心底没由来忐忑,道:“我可没说谎。那夜张一胜的人偷袭,在您身边埋伏了牛驼岭的奸细,是那姑娘发现的,那奸细趁乱在暗处放箭,是她不顾性命替您挡了一箭,伤在腰上,可不轻,流了好多血,可她一声都没吭,还叮嘱我不要告诉您。”
云舒依旧沉默着。
阿再猜不透云舒的想法,只得退出房门,待踏出门槛的刹那,身后传来低沉的嗓音。
“——你刚才说,老徐来了什么消息?”
阿再止住脚步,转过身来温吞吞道:“老徐说那姑娘被其她人带走了?”
“被谁?”与他的温吞相比,云舒的回答快的超乎他的想象。
“几个年轻的女子,为首的那个被称作素年。”阿再想了想,道:“老徐的消息说她们是大周绝色坊的人,虽然不知道她们将那姑娘带回去做什么,但据可靠来报称,绝色坊背后的势力确是越潮岛颜家无疑。”
“越潮颜家?”云舒湖水般平静深沉的眸中似有涟漪泛起,沉默了一会,他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是。”阿再轻快退下。
房内复又只剩下白衣男子独自坐在中央,清淡的日光下,他垂头看着膝盖横放着的白玉笛,神色有些恍惚,那握在手心里的柔软巾帕,在听到下属最后几句的时候,似乎同生了毛刺一般,让他有极不踏实的触感。
“她受伤了?又是为我?”他眉峰蹙起,有压抑不住的焦躁。
“越潮颜家.....”他指尖抵着眉心,喃喃自语着:“颜惜......”
颜惜对她的心思,他早就晓得。颜惜在意她,或许,不仅仅只是在意,也不止是喜欢,甚至还有更多.....
而他,此番带走她,是为了什么?
难道他要争取她的心,抑或者.....他想要她的一生一世?
如果她答应.....如果她答应.....
这是不是意味着,从此以后,这绵长而荒凉人生,这灰暗而茫然的未来,她将彻底属于另一个人,在他看不见的遥远角落,在他瞧不见的光影岁月,对着另一张面孔微笑亲昵,与另一个人携手相视,与另一个人相偎相依——自此,永远、永远地抽离他的生命。
像是心脏被一股强力骤然击中,传来难以承受的剧痛,他霍地站起身:“不!”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