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盏茶

香火直窜进鼻子,她并未虔诚地闭上眼,只盯着那佛像看,任凭烟熏雾缭,仍旧是副普度众生的和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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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佛真累。

“别跪在这里发呆,向佛祖请愿。”周萍看来是拜好了佛,这时候催着她。

“拜了。”她顺势站起来,毫不避嫌地拍了拍膝盖,丝毫不肯转头看周萍。

“佛祖面前还在摆脸子,你这是要下地狱嘞。”她一急就容易带点口音,但音量还是低沉的,作为一个虔诚的教徒,或者是在唯一的虚无的救命稻草面前,她极其尊敬,怕惊扰了他们。

“放心,我保证不拖你下去。”她这才向右转了头,盯着周萍有些气急的眼。两人没再说话,毕竟再说下去也就没有好话了。

她一个人走出了大殿,按照流程周萍还要去给香火钱,然后找和尚解惑,她一想心里就冒了火,解惑,呵,无非是安慰她要忍下去。

寺是在山里,来往没几个信徒,倒能三五个看见小和尚扫地,顺着叶子落的方向,她抬抬眼,看见了半遮住大门的古树,只是系了数不清的红绸布,随着风摇摇晃晃。

她突然想去看看,那些虔诚的”教徒到底有哪些求而不得的愿望。

于是走到树下,抓住了一个筷头粗细的枝丫,仔细看布上的字,终究是她落了俗套,红绸布上"子丑壬戌"的字样一下子入了目,以及各色各样的名字。她又伸手去捞别的树枝,还没来得及研究别的,一着黄色袈裟的和尚先进她的眼,"阿弥陀佛,施主若想请愿请到寺里去写八字。"言下之意是让她别拽树了。

她松了手,只盯着和尚,也不作声。换作常人总该有些尴尬,毕竟素不相识,奈何和尚干脆移开了眼,全然不在意。

“这附近哪儿能喝口水?”她本来要开口叫人家师父,但十八岁的莽撞与傲气告诉她用不着礼貌,因为在她眼里,一切宗教不过是逃避现世的工具,而教徒则是不折不扣的逃兵。

“庙里有茶水,我可以为施主引路。”他声音不快不慢,眼睛仍旧没看她。

她想了想,周萍还在里面,她这时候看见那些佛像就火大,于是又问有没有别的地方。

和尚这次没急着回答,因为他的确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地方,这寺在山上,交通不便,地僻人稀,除了来往上香的行人没有别的,不像有些景区拿寺庙作招牌,这儿纯粹是个礼佛的庙,所以没有什么商店或人户。

“那就,没有了。”他回答。

“那你家呢?”她脱口而出,以为这些僧人除了白日在庙里打杂工作以外,是有自己的家的。

这话更不好接,她看了看和尚的光头,不能叫光头了,因为密密麻麻的黑色发根都布满头皮,兴许过不了多久就会长出一头黑发,原来和尚的光头不是半永久,想着想着她自己勾勾唇,乐了,又才正经想到刚才问话也许不妥,毕竟人家佛教中人,自己一个陌生异性直接就问他家不太好。

“我的意思是,这周围有没有什么农户或者居民?”她从脑子里那些乌七八糟的念头中抽身,添了一句。

和尚这才回答,“这周围没有了,最近的人家也在一里地以外了。而且,我们出家人都是众师兄弟住在一处,没有家的。”

她抿了抿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又觉得贸然离开不好,毕竟话头还没结束。

“要是施主不嫌麻烦的话,可以去后头院子里,喝盏茶。”前一句还在说没有别的喝水处了,但又不好驳了人家请求,他只得这样。

她也没拒绝,本来刚上山就想喝水,手里矿泉水瓶又空了,奈何周萍急着去上香,后来心里恼火又自顾自跑了出来,却忘了喝杯水再走。

她这时候跟在和尚后面,黄色袍子上面能看见很多皱痕,白色里衣的领子露在外面,一颗圆圆的脑袋平视着前方,明明比她高出了半个头,却不会让她产生对成年男性威严的一丝丝压迫感,倒像是个和蔼的长者。

“原来这后面还有这么大的院子。”她不禁感慨。因为眼前绿荫葱葱,周边有好几个瓦房建筑,甚至亭子,湖泊,各色景致都有。

“施主们大多是在正殿上香,这儿是庙里师兄弟们除了上晨晚课之外日常起居的地方,所以大些。”

路逐渐开阔,原来是刚才透过树荫看见的远处的亭子,亭中有一石桌和三个石凳,再就是三个架顶的猪子,一圈红木围栏。

“施主在这里稍等,我去取些茶水来。”他说完就继续沿着连接亭子的那条路走了过去,终点是一排瓦房,她透过敞着的门看见里面折叠整齐的被褥,想必这就是他们起居的地方了。

她也没扭捏,大大方方坐上了石凳,然后按捺不住好奇地东张西望,原来这里算是院子的中心,其他建筑稀稀拉拉将亭子围在了中间,周边长了很多树,但她不知道品种,不对,有一种她认识,上面挂了或白或红的果子的是棵桃树。

等到再看向那条路的时候和尚已经端着个深棕瓷碗过来了,好像电视剧里喝水也是用的这种碗,她突然觉得这地方真有意思,不知是刻意营造简朴的旧像还是年代太久。

“抱歉,师兄弟们都是用自己水杯喝水,且来这儿的人本来不多,唯一没用过的器具就是这碗了。”他一边说一边把碗递过去。

里面是浅棕色的茶水,她双手捧了过来,“没事,是我打扰了 ,谢谢你的水。”

她说完就喝了一口,茶是凉的,苦涩慢慢从舌根到舌尖,然后回味是清甜。到底是渴了,第一口品过了茶的滋味儿后,她一口气将大半碗喝的一干二净。

等到放碗才发现和尚一言不发的站在一旁,自己则泰然自若坐着,叫他坐下,似又不妥,只得默默放了茶碗。

“施主还要不要茶?”大概为了礼貌,只要开口跟自己说话他一定加上施主二字。

“不用了,麻烦你了。”她向来喜欢盯着别人眼睛看,上课时就算不喜欢某个老师,别人讲时她也必定看着眼睛,现在也一样,她又对上了他的眼睛。

“施主不用客气。”

一句套话堵上了所有后话,但是眼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都只像刚才对话那样互相注视,足足一个眨眼功夫,和尚才将眼睛移开。

“我是不是耽误师父做事了?要不你送我出去吧。”她察觉到这尴尬的对视对两人都没有好处,于是生硬地说了这么一句,今天上山时本来是阴天,这会儿突然出了太阳,或者是刚才扯话头紧张了,她感觉有些热,耳朵也是这样,悄悄用淡红表达同样的感受。

“没事,那我带施主出去。”

于是两人踏上了归路,她这会儿没再一丝不苟地盯着和尚背影,毕竟第二次走这条路她也就轻车熟路了。

好巧不巧,远处那个一身黑色,短发金黄微卷的中年人正跟一胡子花白的老和尚说话,两人似是沿着树林散步,时不时还能看见老和尚止住步子拿出念珠闭眼低头念一句阿弥陀佛。

“能不能绕开?”她没过脑子就来了这么一句,毕竟眼看着离周萍他们越来越近。

“嗯?”和尚对这句突然冒出的话不太懂,但片刻他又明白了,没有多问就离开了石子铺好的窄窄小路,直接踏进青草林地上。

弯弯绕绕走上了另一条路。

“刚才那个人是我妈妈。”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不作过多的解释。

显然这句话和尚是不晓得怎么接的,只能沉默着走路。

于是她又说“谢谢你了,刚才我看我们直接踩草没问题吗?出家人应该忌讳这些吧。”

“施主不用担心,其实没有这么苛责的规矩,万物虽然有灵,但我们踩一脚并不妨碍草生长。”他缓缓说道,目光仍然在前面,但这时候是微微弓着腰的,到底是小路,树长得密些,这样做能避开那些过于繁茂的树枝。

她还没有学到这一点,“嘶”,刚才连续走路没有半分异常,这会儿却被什么东西挂住了头发和衣服。

和尚回过头就看见她握着一缕头发在挣扎。好在她头发不长,三两下就解下来了。但衣服上的没那么容易,她今天穿的是条长裙,后背领子较低,还系了一根带子,本来头发一披什么也不露,加上是件半袖,穿着白色帆布鞋,虽然是裙子没有半分不妥,这会儿却不尽然。

她胡乱拉扯着,还试图强行走两步解开,似是天要她出洋相,这会儿从脖子到脸都开始红了。

和尚站在旁边尴尬地眨眨眼,她火急火燎。

没有办法,她只能再次对上他的眼,相顾无言。

和尚绕到她身后,只有轻拽树枝,但并无效果。于是极其虔诚地,用两个指头去拉下挂上衣服的小刺。

她只觉得后背痒痒的,树叶一阵阵扫过,尽管和尚再小心,总有碰到她后背的时候,于是当她皮肤划过一阵温热时,她比任何时候都紧张。

她不应亵渎神佛。

终于,她感受到衣服上的拉力消失。和尚又径直走到前面带路,两人不曾相望。

很久以后她在想起那座庙,心里对母亲迷信的羞愧与厌恶早就烟消云散,少年对生活与家庭的无力感得到安慰,困住了自己多年的泥淖好像从不存在,有淡淡的清苦茶香,有挂在枝丫上摇摇晃晃的桃儿,有夏天的燥热,有回家时晚霞赠给脸颊的粉红,也有那个注视着前方缓缓而行的黄袍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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